“在家时,我娘日日亲授,入宫后偶起兴致却无机缘,今日方做了满满一桌,只待你俩。不承想,叫朱姐姐占了头采。”言论间,婺藕欢圆的面庞落寞了几分,浅红银线绣海棠锦裙亦带了几缕浅色漫漫的思亲之色,随即换了脸色,笑着取一枇杷梗递给我,自己拈了最喜爱的松子枣泥麻饼。
“说来,我亦许久未见过娘亲了。”朱顺华落寞地垂下眼睑,哀叹一声,面上浮出愁容,“然则按宫规所定:但凡嫔御怀有身孕,至八个月大时,若得陛下或中宫的垂怜,生母可日日入宫陪伴至月子结束。”言及于此,眼中含了一丝振奋的神采,衬得深紫团福纹宫装上的色泽与纹理愈加鲜明亮丽,福气冲天。
“不过,欲怀有身孕亦要看天意,陆贵姬便是个例。御殿中,有孕的嫔御少,有皇嗣的嫔御更少。若非为了开枝散叶,只怕并无此次选秀,咱们亦不能聚在一起。”敛敏将手中豌豆黄搓下一块块,慢慢捻着,目色出神,若有所思,倾髻之上,一朵硕大的金银丝缠绕山茶钿花垂下两条白玉米珠坠红宝流苏,金光璀璨,熠熠生辉,在外头射入的日头照射下,愈加显得敛敏面容胜似羊脂白玉,气质远出山茶清寒。
“此言极是。”婺藕点点头,喟然叹道,锦裙上的烟云纹道道深刻,愈加坐实了她愁闷苦涩的心思。
“如今身处御殿,能否幸存尚且未知,遑论生子。”我叹道,挽了挽臂间的披帛,只见细细观察之下,上头的苏绣嫩芽图案愈加小巧起来,不知系哪一位绣娘所绣,静默片刻,察觉冷场起来,忙岔开话题,笑起来,“说这些作甚,倒叫人心头郁郁。”
朱顺华这才回过神来,微一转眸,眼中随即熠熠生辉,满是期待,语气婉然道:“此言极是,咱们不若想想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
此言一出,我心头咯噔一下,瞥一眼身旁的敛敏,正对上她投来的目光,心有灵犀一般。
朱顺华不知先头之事,神色感慨而落寞道:“此次中秋宫宴众人定会争相出彩,不知墨丽仪如此美貌,出身这般高贵,会如何颖然出众。”语气微带自嘲与自伤。
“无论她原先意欲如何,眼下皆无良机。”敛敏思及方才之事,顿了顿,唉唉叹息,端起海棠折枝花蝶风韵纹的甜白瓷茶盏,慢悠悠掀开茶盖,仔细浮了浮,缓缓啜饮起来。
我微微一笑,莹然静默地梳着胸前一束青丝,柔软亮丽,香气袭人。
自入御殿以来,莺月日日采摘新鲜的玫瑰花瓣,榨出汁,染入白巾。待我梳洗罢,将乌发包在沸水煮过的白巾内。待热气散去,巾上玫瑰花汁便渗入发中,滋润黑发,兼每日必食一碗软黏香糯的黑芝麻糊,双管齐下,我的秀发愈加墨亮袭人。
朱顺华一愣,身子前倾,凑近脑袋,好奇地悄声问敛敏道:“钱太仪此言何解?”
“方才······”
待我微微一笑,简单解释毕,敛敏神色哀哀,婺藕垂下眼睑,寂静不语。
“听宫人所言,自从父母双亡以来,她心高气傲,格外自尊,且现下颇受宠爱,恃宠生娇亦在情理之中。”婺藕沉默片刻,哀叹一声道,漫不经心饮了一口,食指腹慢悠悠抹着茶盖上的海棠折枝花蝶图案,不欲多言。
“可惜陆贵姬亦有脾性。”朱顺华静静浮着茶面,面上波澜不惊,只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淡笑。
“陆贵姬身怀龙裔,墨丽仪纵使再鲁莽,亦不该如此。”婺藕一壁思量着,一壁微微蹙眉,困惑出声。
我嘴角一丝微笑,回应道:“姐姐岂不闻初生牛犊不怕虎?何况纵使身怀龙裔,陆贵姬早早失宠,陛下不过为着雨露均沾方探视几次罢了。正因如此,方有此胎。若为皇子便罢,有几丝翻身机会;若为帝姬,只怕毫无用处。如今新人中至为受宠者,唯墨丽仪、敏姐姐、袅舞姐姐而已。”说着,又取了一块枇杷梗,慢慢尝起来。
“陛下眼下只一位皇子,若如妹妹所言,来日她诞下皇子,凭着资历深厚,临位贵嫔之位亦无不可。”敛敏喟然一叹,“怪乎当日侯昭媛有那副神态。”言毕,轻咬一口豌豆黄。
“说来皇长女咱们不曾得见,其生母窦修仪亦只在觐见嫔御那日拜见过,而后玉体抱恙至今。”朱顺华话锋一转,颇感叹。
我亦颇有同感,念及初次觐见阖宫嫔御那日的情状,“朱姐姐所言甚是。窦修仪瞧来极和蔼可亲,谁想身子这般孱弱。权淑媛亦如此。”语气不免感慨起来。
“宫里女人多,阴气重,自然易得病。”敛敏皱眉沉吟一番,意味深长道,轻轻啜饮一口金坛雀舌。
随着敛敏一句话,我固然有所察觉,到底懵懵懂懂,不甚了解,且心下困惑依旧不减:窦修仪临位九嫔,诞下皇长女,且太医院御医皆为国手,医术自然高明,为何至今依旧未愈?
默默无语中,就此无话。
待回宫后,一出穿堂,偶遇琽贵嫔步出吐月阁,身着一袭月白色七彩广绣百子图孔雀纹纬锦宫装,素淡雅洁,平易近人,可见系家常装束。
我嘴角含笑,如仪行礼,“参见琽贵嫔。”
“林婕妤,你怎的戴了这条面纱?莫非对花粉过敏?”眼见我面纱遮脸,琽贵嫔登时诧异道,目光闪烁着几丝骇然,衬得月白色的宫装愈加深沉。
“这——”乍听此言,微微困惑之下,我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
“回禀娘娘,我家主子于玉簪园偶遇陆贵姬,遭指责不敬,受了掌掴,不得已才戴上珩贵嫔赏赐的面纱。钱太仪看不过,在旁求情,亦遭受牵连,连额头也——”莺月忍不住,忿忿出言。
“不许胡说!”我故作气恼,轻斥一声,回头换做一副谦和温婉的模样,谦微道:“回禀娘娘,妾妃不过与陆贵姬说笑几句,自觉面纱遮脸颇有琵琶羞抱之意,便半拂了面。”一壁轻轻显露几分伤势。
微微蹙眉一番,随即舒展开,镂芍药银凤步摇上垂下的丝丝碎珠流苏微不可见地摆动一番,抖擞出一丝不悦,琽贵嫔嘴角含着安慰笑意,温声安慰道:“婕妤可谓大度得体。若她再有玩笑话,婕妤想听便听几句,若不然,也别委屈了自己,告知本宫,本宫自为你做主。”
“妾妃谨记娘娘教导。”我颔首答应下来。
“只是娘娘——”瑡玟在旁担忧而视,仔细打量着我脸上的巴掌印,于心不忍地回道:“奴婢瞧着,到底请御医来仔细瞧一瞧为好。”
琽贵嫔侧头透过面纱,仔细瞧了瞧我的面容,对瑡玟笑道:“你瞧本宫糊涂的,快唤陶札来。”言论间,纬锦华丽的裙摆拂过嘉德宫仪门内的大理石砖,发出唦唦的声响,仿佛上头的孔雀鸣叫起来,声音清澈悦耳,拉我进了穿堂,落座圆桌旁絮絮安抚。
经琽贵嫔的安排布置,穿堂内摆设清简而各得其所,并无一丝累赘之物,实乃闲话漫漫之处。
待陶札入内,不过一年轻男子,样貌寻常,然则眉眼颇温和如玉,行礼道:“参见琽贵嫔、林婕妤。”
“起来吧。”琽贵嫔温然吩咐他起身,宫装上的百子图案随着抬手的动作,灵动活现起来,口中径直道:“无须多礼。陶札,你且来瞧瞧林婕妤面颊可无碍。”
“是。”他应一声,抬头上前。
我半为难地取下面纱。
陶札微微趋前,仔细一瞧,行礼回禀道:“回禀娘娘,林婕妤面颊无恙,只因肤色过白而仍旧未褪色,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那便好。”言毕,琽贵嫔示意瑡玟引陶札出门,转而对我温声和气道:“婕妤且忍一时,来日本宫定为此事为婕妤讨一个公道。此事若现下便追究,处罚过重恐伤及皇嗣;处罚过轻,则不足正理——婕妤理当明白此中轻重。”目色意味颇深,眉间的乳白色凤尾飞云芍药花钿亦显出几分鲜红色的深刻意味,似含带了几丝女子生产之时的血腥之气。
我乖巧颔首,语气颇自伤,“谢娘娘。然来日陆贵姬乃皇嗣生母,娘娘纵有此心,到底架不住妾妃身份低微,无能与皇嗣相较。”言毕,小心翼翼暗觑琽贵嫔神色。
我此言明面上指自己位分不如陆贵姬,背地里则指琽贵嫔对陆贵姬无论当前、日后皆无计可施。
果然,琽贵嫔不过面露一丝不悦、微微皱眉便舒张开来,和气劝慰道:“婕妤此言可就自降身份了。御殿中,向来风水轮流转,并无定论,着实不该妄自菲薄。”
“承娘娘吉言。”我福身行礼道。
“说来中秋已近,不知妹妹可想好法子博得龙颜大悦?”琽贵嫔轻笑道。
“妾妃不过蒲柳之姿,如何能博得龙颜大悦?”我低眉谦虚道。
“纵使妹妹谦虚万分,到底架不住陛下亲选的天姿国色,就连本宫瞧着都觉着妹妹来日定可平步青云。”她微微一笑道,言至‘定可’二字,则显出意味深长之意。
我闻言,心下咯噔一声,不由得想起初次觐见嫔御那日,中宫所言之语。
如此闲话家常一番,琽贵嫔便去了,余我孤身琢磨、细细思量‘定可平步青云’六字到底何意。
中秋礼仪繁复:自清晨起,皇帝赐宴朝臣。未时,中宫于椒房殿内偕所有嫔御贺皇帝喜庆。阖宫同庆后,原该中宫领贵姬并以上品阶的嫔御向帝太后道喜,然因帝太后喜静,不愿受搅,由此免了此礼。
倚华却曾解释:帝太后早年喜好热闹,颇厌静沉如佛堂之流。
是日,早起向琽贵嫔道贺,膳后小憩,湮没贺喜人群中,由中宫领着遥遥一望,向上首的皇帝依礼道贺,转眼便是宫宴。
满月疑霜雪,林栖见羽毛。此时瞻白兔,直欲数秋毫。皎洁明月在漆黑夜空中似一颗夜明珠,洒下祥辉光芒,耀眼柔和,宛如一口玉盘,柔和清冽,似一块浮冰应和月光,碎洒凡尘。御殿之内灯火通明,红绸彩缎,歌舞不绝,声乐连绵,一片喜气洋洋。
赴宴前,我换上一袭草绿色银丝湘绣芙蓉含苞缀翠叶轻纱齐腰襦裙,臂间挽一条葱黄金线湘绣梧桐披帛,以绿宝石跳脱固住,喜庆而不出挑,温润的光泽暖到人心坎儿里;飘逸洒脱的流苏髻上一对雕芙蓉翡翠祥云纹银簪,碧浪清流,两串绿玛瑙米珠流苏耳铛,显出唇不点而薄、面不施而淡之态。
御殿宫规:唯主位及以上嫔御可同时佩戴两支步摇。
当下若只戴一支步摇,舞蹈时则显得不伦不类,是而我花了心思,软硬兼施下由伊掌衣出言、高司衣出面,令司宝房打造一对雕芙蓉翡翠银簪,左右插于髻上。
“主子,您为何不换上舞衣?”穿戴毕,莺月忍不住疑惑问道。
“穿戴这件舞衣过于繁琐,不利行走,至曲水殿再换上亦不迟。”我淡淡解释道。
寝屋内,朱漆描金淡朱玫瑰枝叶樟木衣架上,素手拂过薄纱舞衣,素白银丝雪绢为底,白皓无暇,上绣几片鲜红芙蓉花瓣,如三两滴血珠斑驳其上,碧枝曲折有度,刚中带柔,系前晚悄悄送来,乃飞凡得了伊掌衣指点,细心钻研方绣成,感叹一声,吩咐道:“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