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赞同道:“我眼下只担心她们背后有人拾掇。且不论侯昭媛个性嚣张,恃宠生娇,墨丽仪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倚华细细思索片刻方道:“奴婢想着,今日那帕子当真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莺月与霜序、星回俱困惑不已。
“奴婢瞧那帕子上的活计分外精细,非一时即可绣成。主子昨日受到陛下瞩目,一夜侍寝,间隔虽不短,然则——”
闻得此言,恍然一悟,我嘴角冷嗤一笑,接口道:“——绝不够绣娘绣字,可见是早早预备好。”言毕,心下一沉,只觉这般步步为营的御殿之内,时刻令人遍体发寒。
莺月惊奇道:“莫不是有人一早便设了此局?”
“怎会?谁会与主子作对?”霜序惊叫,“主子受宠前后不过十二时辰,怎会有人早早便设局陷害主子?”
“纵然侯昭媛嚣张跋扈,亦非如此莽撞之人。若非有人拾掇,怎会——”蹙眉深思良久,脑海中浮现出她颈上戴的那一串张绀珠,我扬声唤进承文,吩咐道:“你且去打听打听,看看侯昭媛、墨丽仪这几日与哪位嫔御来往密切。”
“是。”承文见我神色肃重,躬身行礼后即刻出门,毫无耽搁。
我转头瞧着日光,轻蔑一笑,轻松躺着,懒懒道:“我昨日方承宠,今日她们便耐不住性子,可见众人皆背地里盯着。也罢,迟早要来的。我且眯一会儿,你们下去吧。”倦意袭来,掩口呵欠,侧身倒下,眼中飘散着艳红的玫瑰花瓣,片片如浮光魅影,迷糊人眼,一点点压下眼皮,困倦闭眼。
睡过午觉,舒心几分,眼见着闲来无事,我换了一袭寻常的家用衣裳,姜黄色五彩湘绣春柳桃叶如意云纹芙蓉齐腰襦裙,挽了一条银紫色雀翎图案的纯白色雪丝银线绣芙蓉披帛,抛家髻之上只一朵赤金缠丝镶红宝嵌米粒缀绿翡翠碧叶真珠的芙蓉钿花,外加鬓角一对赤金缠丝绿宝石芙蓉叶掩鬓而已,装扮清简而随和,携了倚华、莺月,踱步兰池宫东侧殿探视敛敏。
“婉姬主子来了。”可巧茗儿正打帘出来,见了我,笑着掀开碧色湘妃竹帘,口中道:“我家主子正念叨呢,可巧婉姬主子就来了。”
我含笑上前,问道:“姐姐午睡可起来了?”言论间,跨进门槛往里走。
茗儿在我身后欢喜回道:“早起来了。”
穿过朱漆描金镂刻百子嬉戏柳桉木落地罩,我踩着海棠红蜀绣远山含黛方块大毯而入。
里头的敛敏一身家常装束,发髻之上不过一对白银打造的山茶华胜左右簪于燕尾圆髻左右,身着一袭缥色七彩粤绣泥金银如意云纹纯色百褶长裙,落座朱漆描金四脚柳桉木圆桌旁。
旁侧朱漆描金貔貅戏婴博古架上摆一梅妃穿过的缀珠鞋,以碧玉为底,东珠镶嵌,雪色白皙宛如二八佳人的娇嫩肌肤,价值一斛珠的珍贵;架一江采萍吹过的白玉笛,温润犹如上好的细腻羊脂,弥漫出冬雪般的柔软来,却毫无冰凉之意,只有暖玉该有的温和怡人;下头无数古籍,尽显敛敏精通诗词歌赋,线装古籍装订精美而别致,用上了白银打造的雪色凤羽薄片做成的书签,雕琢出的羽轴、羽枝纹理分毫不差,可谓纤毫毕现,格外细腻,外缀一条黄线串细粒米珠红宝流苏,在日光的微微摇曳下,显出柔和温暖的色泽,愈加衬得敛敏典雅博学,才气逼人。
桌铺晚霞红七彩湘绣百花齐放图案的柔滑锦缎桌布,面前一口竹编的精致刺绣篮,里头一口半开雪白素绢的丝绸布袋,露出无数珍珠,圆润细腻,颗颗拇指甲盖大小,莹润通透。
我朗声笑道:“好大的珍珠!”
敛敏含笑起身,径直拉我入座桌旁,吩咐蕊儿端茶。
我捏起一颗,仔细瞧了瞧,赞道:“当真是上品。”
“我父亲前些日子托人送来,昨日已送去司宝房吩咐她们打造成几枚珠花,估量着一并赠与你们,可巧你就来了。”
蕊儿捧了茶盏来,笑道:“昨日主子才收到珍珠,今早便吩咐奴婢送几颗成色上好的嘱托翁司宝嵌在金钗上,以备来日赠予三位主子。可见主子极看重三位主子。”言毕,甜甜笑了。
“妹妹若无事,可取了金线与我一同穿珠。”敛敏淡笑,闲闲穿着珍珠,一枚接一枚,牛乳般的色泽微微泛着银白。
“姐姐时刻惦记妹妹,妹妹自然也时刻惦记着姐姐。”我含笑取线,一颗颗慢悠悠穿上,觑着敛敏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只不知姐姐眼下对妹妹何意。”
闻言,手中活计一顿,敛敏疑惑问道:“妹妹此言何意?”
放下手里活计,我正色庄重道:“昨夜妹妹侍寝,招徕墨丽仪之流嫉恨便罢,若连姐姐亦嫉恨,妹妹当真于心不安。”说着,神色转而戚戚哀婉,“若姐姐亦存了计较心思,那咱们之间这姐妹情当真长久不了了。”我眼中含着泪花,几欲溢出眼眶,近乎润透长睫,甚是害怕敛敏待我之心异变。
“清歌。”敛敏急忙放下手中活计,紧紧握住我的手,缥色的衣裙上亦流露出柔和如初春时节绵白色软嫩山茶花般的色泽,那般纯净无暇,不沾杂尘,赶忙安慰道:“清歌,我从未嫉恨过你。这宫里若非你得宠便是她得宠,向来不定。哪怕没有你,陛下亦会宠幸她人。若是墨丽仪之流,只怕会刁难于我。说句实话,听闻你得宠,我着实庆幸不少。”说着,敛敏微微一笑,眸中含泪,宛如雪色真珠,语气沉重道:“此番你既如此与我——”
尚未言毕,门外传来一阵叫喊声,颇爽朗大方,“敏姐姐,我来看你了,听说清歌也在。”
来者正是婺藕,一袭朱砂色七彩苏绣海棠折枝花蝶纹流彩暗花锦缎宫装,鲜艳而不显妩媚,娇嫩而不失活泼,愈加衬得她肤白如雪,眼眸明亮似晶,气度丰满而圆润。
敛敏忙收了面上的沉重,侧首对婺藕笑道:“今日可赶巧了。”
我亦赶忙拭去面上清泪,亦转头对婺藕笑道:“申姐姐不妨同来穿珍珠。”面上毫无破绽。
“求之不得。”婺藕笑嘻嘻转身吩咐,“茑萝,你先下去吧。”
蕊儿捧了茶盏来,敛敏亦温声吩咐道:“蕊儿,你也下去吧,我这儿暂且不用你伺候。”
茑萝、蕊儿二人依言行礼告退。
“姐姐,你这珍珠可产自南海?”瞧见珍珠,婺藕拿起一颗,颇有玩味,凑近了仔细瞧了瞧,在朱砂色宫装的衬托下,愈加显得婺藕肌肤如手中的珍珠一般晶莹皓雪。
“的确出自南海。这不,正与清歌穿着呢。南海珍珠虽贵重,终究不及咱们之间的姐妹情谊。”敛敏含笑道,手上功夫却不停止,一颗一颗串起来。
我亦学着敛敏,不停地穿着珍珠,眼中落寞,望着她俩,口中淡淡而不曾停住,“这宫里向来人情单薄,咱们四人有缘相聚亦属天意,可决不能生分。”
“清歌所言极是。”婺藕本低头专心穿珍珠,忽觉异样,抬头一望,见我与敛敏面上难掩抑抑之色,疑惑道:“你们二人方才谈论何事,怎的此刻——”
“系昨日之事。”我瞧敛敏一眼,对婺藕正经道。
“昨日妹妹可出尽了风头。”婺藕失笑道,面上无谓,不见丝毫嫉恨之色,衬托得衣裙之上的海棠折枝花蝶纹富丽团圆,美满安康。
“姐姐可曾吃心?”我心下局促不安,面上却颇平静。
“吃心?”婺藕恍然失笑,断然摇头,“绝无此事。妹妹何出此言?”
“姐姐若是因此存了嫉恨之心与妹妹生疏,那妹妹——”我惴惴不安道,连带着姜黄色宫装上的春柳桃叶如意云纹亦显出几缕春日里头黄绿色如和稀泥那般的黄泥色泽,显得人心思动荡不宁,愁结万端。
一缕白皙的温暖如棉一般覆在我手上,婺藕坦然微笑,柔然出言,语气安抚,“我从未这般想过。宫中嫔御,若非得宠便是失宠,向来风云莫测。你得宠自是福分,亦是命途,我为何要嫉恨?何况,你得宠后咱们可生分了?”身上的朱砂色海棠花亦朵朵开在我与婺藕的交界处,似手中绽放花朵的飞天舞姬,撒下漫天遍野的乱坠天花,带来冬日一般的温暖艳色,美满天下。
我心下一松,面上含笑,柔夷反覆上她手,紧紧握住,感动之余,真心含泪道:“姐姐此言倒与适才敏姐姐所言对上了头。”
一时诧异起来,婺藕嘴角含笑,转向敛敏问道:“姐姐你方才亦这般言语?”
敛敏淡然一笑,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瞥了我一眼,回答道:“清歌心有不安,特来瞧我,可巧你也来了。”说着,将一串穿好的项链搁在一旁,端过绘有蟾宫折桂图案的柴窑茶盏,一触之下,只觉茶盏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带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色,悠悠然掀开茶盖,飘出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只觉馥郁清醇,缓缓啜饮一口,遍体柔暖,悠然惬意道:“咱们也要看开些。不然,咱们这姐妹之情亦廉价得很,毫无金贵可言。”
“正是。咱们一同入宫,自当互相扶持才是,若因恩宠生分了,着实可惜!”婺藕拍拍我手背,示意我安心。
我含泣如笑,泪如雨下,只顾着低头感动,取帕拭泪,道:“如此,妹妹可安心了。”
敛敏笑着抓起一串项链,珠彩晶莹,乳雪白芒,捧到我面前,“你且来看看,这串珍珠链可还衬得上你婉姬的名号?”
正欣赏项链之时,门外传来袅舞的笑声,“今儿敛敏你这里当真好热闹!”
闻得此言,放下项链,我欢喜起座,迅速迎上,拉她落座。
袅舞今日许是为着寻常姐妹间的探视,这才择了一袭蜜色银纹绣春日百蝶穿花吉祥卍字纹锦缎宫装,与敛敏的缥色衣裙颇为相近,皆清淡柔和之色彩,臂间一条烟紫色云霏妆花缎,似两条黄昏之时、晚夏之色所蕴含其中的紫色光束,尊贵夺目,直破天际,冲破云霄,格外醒目靓丽。
眼见我们三人单独在此,遣走梨露后,袅舞欢笑道:“我本想着昨夜清歌侍寝,今日该去探视一番,谁想一入听风馆便被告知清歌已在此。当真机缘凑巧。”话语里的欢喜连带着烟紫色披帛亦染上了喜悦冲冲的色彩。
“谁说不是呢。”我抓起一条项链,笑嘻嘻给袅舞戴上,“此物系钱伯父几日前托人送来的,姐姐现来试试,看衬不衬。”不料戴毕,瞧见袅舞蝤蛴显见暗青,微带淤色,一时发起怔来。
“如此说来,我倒是赶巧二宗了,得了敏姐姐便宜。”言论间,袅舞笑吟吟起身行礼答谢,并未察觉出我的异常,看出我脸上的泪痕。
敛敏嘴角一丝笑意,自顾自继续穿另一串珍珠链道:“迟早要到妹妹手上,何来便宜一说。”
“咱们这般想,别人未必如此。”袅舞忽叹一口气,细细摩挲着一颗珍珠,缓缓捻着,出神盯着,幽幽嗦嗦。
“此言可在暗指她人?”敛敏淡淡一笑,缥色百褶长裙上的如意云纹亦弥漫出淡泊之气,愈加显得敛敏气度高华,道:“你自婕妤晋封婉姬,激起御殿一轮|大涟漪属意料之中,人人自然皆有不甘,何况系素婉仪侍寝翌日一大早。想来她最怨。有她在前,她人这嫉恨倒没那么显眼了。”
沉吟片刻,“我只怕咱们姐妹起了隔阂。”我咬着下唇,目光在袅舞面上来回徘徊,语气为难道:“若果真如此,那——”
袅舞登时握紧我的手,坚定道:“莫非你忘了咱们入宫前所立的誓言?”郑重的脸色愈加衬托出烟紫色披帛端正严肃,一丝不苟。
敛敏与婺藕微笑道:“我与清歌亦曾立下誓言,来日若有违姐妹之情,定受盲人之苦、炼狱之刑。”
袅舞诧异问道:“你们何时立此誓言?”
我忙解释道:“正是暖玉台拜见珩贵嫔前。彼时姐姐已至暖玉台,妹妹这才先行立誓。”
袅舞明白之后,含蓄婉婉,抿嘴一笑,往上挽了挽手中的披帛。
“只是——”眼见婺藕把玩珍珠,一脸无忧,敛敏微微忧心地看着她,道:“眼下唯婺藕恩宠不深。想来,不知宫人暗地里如何作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