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将话说完,然则吾等皆明白她此言何意:既然此事并非皇帝之故,那便只能是中宫抑或琽贵嫔所为。琽贵嫔为着查案,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有多余的心思放在我的身上,自然此事唯有中宫可以办到。
敛敏惴惴不安地看着我,问道:“清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目色寒凉,透过桃花窗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分外深邃,犹如一口无底的黑洞,缓声道:“再美的月光也须有星辰做陪衬才好。”
四人中,唯有婺藕不明白,疑惑不解地问道:“敏姐姐,你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袅舞按住她,轻声解释道:“命宫人苛待清歌之人,并非琽贵嫔,而系中宫。”
“什么?”婺藕愈加困惑。
“苛待一举,一来,可诬陷乃琽贵嫔暗中命人所为,令清歌疏远琽贵嫔。二来,这数十日她与咱们一同向陛下求情之举,可辗转通过咱们之口落入清歌耳中,令清歌对她愈加感激,为之卖命。三来,清歌本就是陛下心坎儿上的人,纵使她并未出面求情,陛下亦不日便会心软而解禁,于她不过顺水人情罢了。四来,来日此事揭露出来,自然是琽贵嫔看顾不周之错,与她担不上关系。”敛敏条理清晰地娓娓道来,一壁理一理身上的深松绿银线绣缀碧玉山茶花镂空轻纱锦缎披帛,目无表情。
婺藕难以置信,微微瞪大了眼睛,微显失落,低头闷闷道:“我还以为她当真如此心善,如卫子夫般,乃一代贤后。”
袅舞拍了拍婺藕的手,安心劝慰道:“思后那般人物岂是寻常人可预见的?宫中素来波谲云诡,看人不可只看表象。此番咱们认清了她的真面目亦算好事一桩。”
抑抑吐出一口气,婺藕强自抬头,微微一笑道:“是啊。我只要知道咱们之间真心相待的姐妹情永世不变即可。”说着,伸出一双手,示意吾等一同握上。
吾等含笑握上,紧紧攥在一起。
望着四只紧紧握在一起的素手,我兀自出神起来:此番系我受奸人谗言,软禁之下任人摆布。接着或不定系袅舞,再是婺藕,最后是敛敏,亦未可知。好在敛敏有帝太太后庇佑,有帝太太后一日,敛敏必安全一日。袅舞虽恩宠不及我,却才识卓约,心思缜密,端重名声在外,并无专宠之象,且待人素来忍让,难叫人心生嫉妒之心。唯独婺藕,日日烹制糕点慰藉我心的婺藕,于我等四人中位分最低,为人胸无城府,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好在袅舞与敛敏日日护着她,同宫的朱顺华亦再和气不过,心胸狭窄之流亦不屑刁难于她。
一顿午膳用了良久良久,待四人互诉衷肠毕,我方依依送她们离去。
午睡后,换一袭月白苏绣流彩飞芙蓉花南珠织金锻宫装,华丽流畅,珠光玉润,愈加衬得人神采奕奕,我随即亲携莺月,带了奶油所炸的各色精巧小面果往椒房殿谢恩。
该做的面子功夫一定得做,固然中宫在暗中算计我,到底依着当前的局势,琽贵嫔已然选择扶持静默温柔的柔嫔,眼下唯有中宫可护得我半分。
尚未掀帘,便闻得里头汐霞柔声道:“娘娘,您该醒了,铜漏刚过未正。”
我心下了然中宫正梳洗,忙入内服侍她沐浴,亲自伺候簪花。
“婉嫔体贴本宫的心意,放眼御殿,无人能及。只是这数月来,该谢的需谢,该还的需还。不知婉嫔可向琽贵嫔道谢过了?”清晨谢恩之后,见我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中宫倒无意外,亦不介怀道,末尾一句颇有深意。
“娘娘过奖了。妾妃身为嘉德宫嫔御,自当牢记琽贵嫔之恩。”见她明白我这八日来的遭遇,我面容谦和道。
中宫换过一袭真红本缂丝双鸾对鸣瑞草云雁纹凤袍,愈加显得人物丰满多姿,满意而笑,照镜对比花黄。
梳妆毕,已是未末,真红色锦缎的衬托下,我忽发觉中宫嘴角有一小水肿,发亮呈暗紫,间有小血疱,微不可见,忙呼道,疑惑而诧异,“娘娘,您这嘴角——”
中宫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对着铜镜瞧了一眼,睁大了双眼,面容大惊失色,惊慌道:“哎呀!”
池雩忙吩咐人唤来汤御医。我扶着中宫落座圆桌旁。
汤御医入内,不及行礼便收到催促,急忙上前查看。瞧了嘴角与舌苔,他往桌上放一脉枕,待中宫玉手搭上,号了片刻,安慰道:“娘娘放心,瞧娘娘症状,舌红绛,苔黄而干,脉弦滑数等,不过毒入营血所致烂疔罢了,池雩姑娘吩咐小厨房做几道清营凉血的解毒药膳即可。外敷之物可先用玉器膏,继而用五五丹。当腐肉脱净、肿势渐退、肉色鲜红时,可改用生肌散、生肌玉红膏。”
“有劳汤御医了。”我此刻方松下一口气。
“御殿众人只怕无人能及婉嫔待本宫心意半分。”中宫舒了一口气,和气含笑道,凤袍上的瑞草云雁纹亦多了一层和睦友善之色。
“娘娘客气了。众姐妹皆盼着娘娘顺利诞下皇嗣,令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我温婉和煦道。
中宫抿嘴含笑,不做它语,任由宫人为她仔细上妆。
池雩在旁详细问道:“汤御医,娘娘可用何药膳?”
汤御医言简意赅道:“丝瓜金针蚌肉汤再好不过。”
“回禀娘娘,药膳再好亦好不过药方。奴婢听闻得了烂疔之人,头几日不过尔尔,但时日微长便会蔓延,最后情状极为可怖。只看娘娘昨日面目与今日样貌便是,奴婢着实担心——”
忧忧出声者乃掖庭新遣内御——黄芩。为着中宫向来腰腿疼痛、夜不能寐,而黄芩按|摩手艺颇高超,堪称御殿第一,便受令入内侍奉。此后中宫再不见心绪不宁、胎动不安迹象。测出身孕后,听闻她有一姐妹赤芍制香手艺绝伦,便一同允准入椒房殿内伺候。
此番她得池雩允准,入内放回黑檀木槌后,闻此言,情不自禁出声。
我心下称奇:中宫身边哪怕外殿小内御亦如此才能。
闻言,中宫当即慌张,转向汤御医,问道:“当真?”待得了首肯,忙问道:“汤御医,你可有法子令本宫尽早恢复容颜?”
连带池雩亦惊慌万分,连连慌忙道:“是啊,汤御医,娘娘身为国母,面上怎能留下疤痕!”
汤御医不慌不忙写出一张药方来,递给中宫道:“娘娘若是担忧,可用此药方。”
我从旁瞧一眼,不过一些常用药材:犀角、丹皮、生地、黄柏、赤芍、黄芩、栀子、黄连,仅此而已。
“这上头,黄芩与赤芍倒与她们姐妹俩名字合了。”中宫笑道。
黄芩颔首行礼,规矩退出。
待看到黄连,她便拉下脸,将药方随手一扔,嫌恶道:“你明知本宫最喜甘甜,极厌苦涩,怎的还将黄连写上?!”
“回禀娘娘,此药方功效极好,是而微臣——”闻言,汤御医无奈苦笑着。
尚未言毕,中宫便厌烦摆摆手,真红色的锦缎亦带上了几分不耐之色,面色颇不耐道:“你且回去备好药膏。每日本宫所服汤药你亦要时刻小心准备着。”
御殿众人皆知中宫喜爱甘甜之物,吃不得苦,此番汤药自然与安胎药无二,令她颇嫌恶。
“是。”汤御医随即告退。
“本宫喜甘厌苦之事,倒叫婉嫔见笑了。”中宫玩笑道,落座贵妃榻上,舒适惬意躺下,盖上正红色锦被,与身上所着的宫裙交相呼应,浑然一体。
“此话倒过头了。娘娘乃天下之母,需要操心之事极多。若非如此,此番怎会劳动御医。眼下趁着汤药尚未送来,不妨尝尝妾妃所制糕点。口味虽寻常,模样却大方。”言论间,我唤进倚华、莺月,打开食盒,将糕点一一端出。
“婉嫔这手艺当真是高!”眼见面前众多造型精致的糕点,中宫不由得赞叹道,取了一块月牙儿状血红小面果,精致小巧,颜色鲜红,凑近鼻下嗅了嗅,嘴角含上一缕笑意,“本宫闻着倒有红枣的气味。”
我失笑道:“娘娘好厉害。这月氏饼以山西红枣、柿子在烈日下晒干、去核、切碎,舂成泥后混入黑米粉中油炸方制成。黑米虽比不得娘娘每日所食皂角米,却具暖胃明目、滋阴益气功效。”
“哦?”中宫笑瞧我一眼,道:“那本宫可一定得尝尝了。”言论间,尝了半口,露出赤红内馅,形似月钩。
待细细咀嚼了,咽下肚,中宫夸赞道:“果然好味道。”
我含蓄福身,笑逐颜开,“娘娘喜欢就好。”
两日后,眼见中宫烂疔日愈,我放下心来,应她之邀留宿。酉初用过晚膳,我便作陪闲聊。是夜,中宫兴致颇佳,留我一宿,漫话至亥初方睡下。
赤芍焚香手艺高过星回许多。心下赞叹之余,我亦在旁学着些焚香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