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赶到之时,凌合、梁琦、柘木等人已经拉着一介内御并一羽林卫上岸,二人浑身水淋淋。羽林卫倒还好,内御却是昏迷着,全身发抖,面色铁青,似一块被水浸湿的手帕,分外不胜打击。羽林卫身着熊罴补子绣纹赤褐色袍,眉头浓重,肤色白皙,额头光洁——恰系我初入御殿、中秋宫宴那夜,于龙纹河岸偶遇的尤源校。眼见落水内御昏迷不醒,凌合急忙吩咐梁琦请御医来,自己先行一步为她救治。
我无暇顾及其它,径直疑惑问道:“尤侍卫,你怎会在此?”
“回娘娘的话,方才副留守都督听闻此地有落水声,便吩咐卑职赶忙奔赴此地,查探到底发生何事。”羽林卫尤源校言简意赅道。
副留守都督乃从二品羽林卫,职责所在便是听凭正留守都督之令,率领羽林卫负责后妃的安全。
“那你可查得此地发生何事?”
“回娘娘的话,卑职方一抵达,便发现推此内御落水者乃一内侍。他一见到卑职,便慌张蹿逃而去。卑职忙于救人,未能看清此人到底系何宫内侍。”
“如此说来,咱们只能等这内御醒来,细细询问了。”我哀叹一口气,深觉一出门便发生此事,甚是不吉。
“既如此,卑职先行一步复命。”尤源校抱拳,神色不卑不亢道。
我颔首允准。
眼见俞板迟迟不来,我只得吩咐凌合将人先一步带回彤华宫,并吩咐在场宫人尽数闭嘴,不得吐露一字一句:长乐宫乃皇帝来日赠我的封妃之礼。如今听闻我尚未入主便发生此番事宜,教皇帝如何不多心?
吩咐倚华熬煮一碗安神汤后,过了半刻钟,俞板方紧赶慢赶地疾步赶来,告罪袅舞的安胎药出了些微差漏,这才耽误了些许时间。此时,落水内御已然苏醒,我便吩咐俞板下去,自己细细查问。等候俞板之际,我思来想去,深觉此事非同寻常,需谨慎小心才是。
“你系何人?”待她服下安神汤后,心平气和之际,我行至榻前,询问道。
“奴婢参见林昭仪。”眼见我到来,身子尚未痊愈的内御赶忙起身行礼,却被我按下。
“谢林昭仪。”我为她掖被子一举,惹得她万般感激。
“你唤何名?”我温和问道。
“奴婢名唤香涉。”香涉低下头来,胆怯细语,显见惊魂未定。
“香涉,你可知你为何落水?”我细细追问。
“奴婢晓得。”她微微点头,面容甚是惧怕。
“那你可知系何人推你落水?”我询问道,主动忽略了推她下水之人系内侍抑或内御,为的就是试探香涉晓不晓得此人的具体身份。
果然,香涉后怕一般,颤抖了一下身体,目光四处躲藏,结结巴巴地说道:“想必定系珩妃娘娘身边的内侍楼裕。”
“珩妃娘娘?”我惊呼一声,吓得她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与倚华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互换一番心思,我方启唇问道,语气满是疑惑,“怎会是御殿中人人称颂德善的珩妃娘娘?你如何敢断定?”
犹豫着过了良久,在我的耐心即将耗尽之际,香涉颤颤巍巍地回答道:“回禀林昭仪,奴婢乃清宁宫人,时常进出徽音殿,是而受到珩妃娘娘器重——尤其是在珩妃娘娘发觉奴婢有一本领后。”一语言毕,低了头,沉默主宰了内殿。
“你有何特异本领?”我追问道,疑惑不解而诧异珩妃身边竟有如斯女子。
“奴婢精通仿音之能——口技。”静默了半晌,香涉思来想去,坦白道。
“你此言可暗指——”我一下子想起嬛嫔所言玎珞所说的话。
颤颤抖抖地说出一句后,香涉低下了头,尽数将面容埋于被褥之中,弱弱传出一句,“嬛嫔主子所说玎珞姑娘一事——正系奴婢所为。”
香涉一语破惊天,我从未料到事情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说来,便是珩妃蓄意栽赃嫁祸琽妃,而玎珞更是因此而亡。如此一来,只怕嬛嫔定被琽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玎珞更是含冤而死。然则,珩妃此举究竟何意?
思绪的纷飞如雨令我不由地回想起天火之夜的那场走水,心道:难不成柔贵姬的小产乃珩妃算准天象之后,亲自吩咐人所为?那夜,正系她明知即将发生之事,故而告假雪夜摔倒。而后吩咐人取出早早偷来的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放置于移宫洲附近的雪地上,为我捡到?若果真如此,我可算是成了珩妃的帮凶!一箭双雕,且与她自己扯不上任何干系,当真英明!如此说来,珩妃吩咐楼裕推香涉下水,便该是狡兔死,走狗烹了。
“依你所言,可是珩妃意欲杀你灭口,故而吩咐楼裕将你引到长乐宫沧池洲附近,继而推你落水?”我试探性问道,语气甚是难以置信。
“奴婢不敢确证。”低眉一番,涨红了脸,身子微微颤动,香涉甚是胆怯,蚊噫一句,垂首之下,再无她话。
眼见如此,沉吟片刻,我温和安慰道:“近几日你便睡在彤华宫的庑房内,无事千万别外出。一日三餐本宫自会吩咐蜜棠给你送去。你且安心住下。待水落石出之日,本宫自会安排你去一个放心之地。”
“奴婢在此谢过娘娘。”香涉喜出望外,下榻谢恩。
我如此安排正为控制住香涉,令她人无法接近,好暗中查探她到底是否为细作,谎报军情,抑或系上天旨意,令我有悔改之机。
余下几日,凌合安排承文、梁琦私下打探消息,看看香涉到底是否为清宁宫人。倚华吩咐蜜棠每日三次送膳食与香涉,并暗中与她拉拢关系,探听虚实。
不过几日,我便摸清了事实的真相:珩妃早早算出天雷之夜,并暗中命人偷来玎珞的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吩咐香涉于走水之夜行纵火之举,再将此事一股脑儿尽数推到玎珞身上,借以打压琽妃,好夺掌御殿之权。待到心有不安,瞧出香涉有威胁之时,再行飞鸟尽、良弓藏之举。可惜此事为尤源校与我打乱。只怕如今珩妃忙于搜查那位羽林卫到底系何人,进而查出香涉所在,再一网打尽,寻个由头将二人处死。如此一来,便可万事大吉,高枕无忧。
然则,另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梁琦查出香涉正系麟德二年中秋宴上出言指证庶人陆氏的小内御。她受珩妃之令,素日只在司药房办琐事,且私下与玎珞分外亲密,暗地里时常往来愫樱殿。当日,中安宫走水一事,确属清宁宫人所为。
香涉当日既然出言指证庶人陆氏,自然说明珩妃当年亦与陆氏面和心不和。而她被珩妃吩咐日日于司药房办琐事,则可见司药房内亦有珩妃眼线。如此,我可定要当心。珩妃一日不除,只怕司药房送来的药一日不安。幸而敛敏有皇太太后庇护,每日所服的汤药皆由汤司药送来,如此我倒可安心了。香涉与玎珞亲密,自然有机会偷到羊脂玉八宝海棠耳坠。只是香涉既然私底下与玎珞分外亲密,又为何要昧着良心诬陷玎珞呢?当真只是博得珩妃欢心?
思索得脑仁儿直发疼,暂且压下不提,待来日再说。
眨眼间便到了四月,夏日炎炎之气逐渐显露端倪,御殿诸妃前往汤泉行宫避暑。然则,帝太后凤体微微好转,暂不得颠簸,朱顺华为侍奉帝太后,便自请留待。帝感念其心,特晋为贵人。
西郊汤泉行宫乃愍帝为其生母穆温怀后特意修建,以作晚年清静之地,依山傍水,风景俱佳。到了平帝年间,国富民强,再行修建,亭台楼阁,舞榭歌台,一应俱全,甚是华美瑰丽。
随行者除了珩妃、琽妃、姝妃、瑛贵嫔、真贵嫔外,便只余我、殷淑仪、柔贵姬、墨美人、袅舞、新晋的折中才人、齐娙娥八人。
珩妃、琽妃、姝妃、瑛贵嫔四位入宫最早、地位至高,自然需一同前往。殷淑仪素来恩宠不减,自然一同随往。真贵嫔身怀有孕,四月大的肚子早已显露出来。袅舞更不用提。墨美人虽恩宠日减,到底属帝太后外侄女,皇帝表妹,如何能薄待?柔贵姬数月来已渐渐复宠,皇帝自然要将她一同带去,以示恩宠。折中才人、齐娙娥近几日恩宠不减,只多不少,自然一同前往,日夜侍奉君侧。而婺藕曾有受宠之时,如今虽已默默,到底旧情犹在,故而应我与袅舞之请求,婺藕得允同往。
倒是敛敏,素来于君恩之道上可有可无,此番前往汤泉行宫,她自请与朱贵人一同照料帝太后,故而不曾同行。我心中不由得哀叹一声,颇为敛敏的来日担忧。坠楼之后,窦修仪已然自昏迷中苏醒,碍于玉体依旧孱弱,只得留待御殿,无法一同随驾。
恍然一个错觉,离了月华门,出了宫门后,我与袅舞、婺藕同坐一车。掀开车帘,浩浩荡荡一行皇家人,占据了大半的车道,路人早早被吩咐不得靠近西郊外。只见帘外稼农轩桑忙、陌上轻烟繁,闻着郊外自然的清新气息,我顿时觉得遍体舒畅放松,心思愉悦开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