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当真系明贵姬无福消受,如何晋升贵姬之位,掌一宫主位?朱姬又如何自娙娥晋升姬位。”固然入宫多年,起起伏伏,性情有了转变,委婉几许,到底身份尊贵,瞧不惯平中才人如此嚣张得意,意难平之下,墨美人当即婉转反驳道,语气仿佛带着初入宫时的一二分嚣张,衬得身上一袭紫色轻纱苏绣菊花宫装愈加咄咄逼人,语含讽刺,“平中才人言辞如此浅薄。到底出身东项,与咱们大楚无法相提并论。”
“妹妹虽出身东项,却也明了大楚礼仪。”平中才人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面色尴尬起来,微微涨红似一朵春日桃花鲜嫩开在枝头,红白交应,“既有墨美人如此说法,明贵姬掌一宫主位不久,如何便身子不爽?显见明贵姬福分浅薄。论及朱姬,亦不过听凭琽妃娘娘吩咐,前去探望,这才偶遇陛下往云光殿探视明贵姬。此事说来,若非琽妃娘娘吩咐,只怕朱姬并无如此福分。归根结底,只怕皆系琽妃娘娘之功。”
“此事不过偶然罢了。换成是你,只怕亦会得晋升。琽妃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墨美人眼波轻轻瞥了一眼朱姬,满含嘲讽轻视,发髻之上的一支紫玉雕琢的凤钗垂下的紫珠流苏随着眼波的流转而微微晃动起来,划出一道紫云一般的弧度,愈加显得墨美人姿容出色,恍若云间紫鹤,轻浮白云,振翅而飞。
朱姬当即涨红了脸,头埋得愈加低了,神态萎缩不已,似一朵枯萎的夏末玫瑰花,残色斑驳,花瓣凋零,枝叶分离,显出几许秋日的萧条落魄之景。
御殿乃是非衍生之地,任何闲言碎语都会叫人记挂在心,口耳相传。纵使是东项出身的平中才人亦如此。无论闲话如何渺小,平中才人这句话到底传到了皇帝耳中,却只作一笑,称新人不懂规矩,做事不拘小节。
此事亦在我意料之中:自东项四女入宫,皇帝雨露均沾,固然有避免冷落东项之心,到底有贪图新奇之意,故而借着这个由头恩宠东项四女。
吕婕妤手艺出众,将东项烹饪手艺尽数习得,转而变化为大楚菜肴,日日新品,皇帝一时赞不绝口,晋为珊姬,如此倒是小事。最惹人注意的当数嘉慎帝姬痊愈回宫,令失女多年的姝妃喜极而泣。
闻得爱女不日便会回宫的消息,是日,欢欣万分的姝妃特意起了大早,换了一身家常素净的月牙白轻纱宫装,算不上华贵,到底这温和柔软亦配得上慈母之称了,怀中抱着咿呀学语的嘉和帝姬,早早与莲华一同在月华门旁焦急等候着。因着嘉慎帝姬并非嫡出,当日离宫亦为着避灾避祸,故而今日回宫,只吾等几人前来迎接。
与姝妃相伴在侧的,固然有吾等,亦有藤原中才人之流,口中劝慰道:“嘉慎帝姬一回宫,只怕系陛下成全了姝妃娘娘的一片慈母之心。”眉形雀跃而得宜,愈加显得她娴心蕙质。
姝妃淡淡一笑,并不多言,只眼光流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不多时,远处宫道上逐渐浮现出一辆马车。随即,嘉慎帝姬被荷华领着,颤颤巍巍地下了马车,幼小身躯出现在月华门前。莲华指着前方遥遥一道柔软纤细的人影,姝妃惊喜之余大叫一声,抱着嘉和帝姬立即迎了上去,眼含热泪。
荷华尚未行礼,姝妃已然将手中的嘉和帝姬递给莲华。姝妃慈爱地只顾着伸出白玉一般的玉指,仔细小心地摸着嘉慎帝姬长成的面容,不禁泪眼汪汪,两行清泪径直滑下羊脂白玉般的脸颊,日光下浮现两道金色的泪痕。
我站立一旁,细细打量着:数年不见,算下来嘉慎帝姬已然五岁年华,个头较出宫时高了不少,亭亭玉立,可惜消瘦了几分。身着一袭合身的银灰色镂空刺绣银莲花大袍,愈加显得她容貌沉默恬静,静寂无声,相貌酷似一母同胞的嘉和帝姬。姝妃诞下的这一对女儿,紧挨着瞧,我只觉她们恍若一对并蒂双生花,皆与姝妃有七分像,依稀可见当日姝妃年幼时清姿婉约之貌、恬美宁和之态。
日光照射下来,嘉慎帝姬大袍上的银线被折射出一阵阵仿佛炫目逼人的银白色光芒,仿佛弥漫出一股观世音菩萨手持羊脂玉净瓶的从容和睦、仁慈亲切的风度华采。小小的一个人儿,一步步走来,许是听多了寺庙里头的靡靡梵音与晨钟暮鼓,面容带上了几分白玉雕琢而成的观世音菩萨像的恬静平和,每一步皆沉稳而安定。
“参见母妃与众母妃。”嘉慎帝姬固然离宫数年,依旧熟悉宫廷礼仪,行动举止不失分寸,可惜为着礼数客气,失了一份天真的恋母稚子之心,寒凉之意自流光之中的银线上浮现出来,夹带上佛家该有的四大皆空,冷漠无情,不似未离宫时的缠人可爱,只叫人觉得心底发酸,自银牙里头涌出来。姝妃心疼地将其抱在怀中,涕泗横流,悲不可禁。
我心下不由得唏嘘:不过短短数年,小小的人儿便长成了大孩子,昔日缠人抱在怀中的孩童已然知晓规矩,不再过分亲近生母了。
觑了一眼被倚华抱在怀中、一身珠光明铛的鸾仪,见她不知忧愁地看着众人泪流满面,心头格外不解,我心中不禁担忧起来:想来待她长成下降,我与她之间的母女情分只怕亦会生分。
众姐妹陪着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敛敏不失时宜地劝道:“娘娘,咱们还是先回宫吧。这会子站了这么久,只怕帝姬也该累了。”
姝妃恍然醒悟,连连取帕拭泪,月牙白的宫装在日光的照射下,流转出一抹温润如玉的氛围来,仿佛多年的慈母之心,一朝蚌开,显出里头明珠璀璨,强自笑道:“多亏明妹妹提醒。”言毕,牵着嘉慎帝姬的手,一行人回宫去了。
一路上,姝妃关切地询问嘉慎帝姬在福佑寺里的一切事宜,事无巨细,一一过问。
然则,连婺藕亦看出来,情不自禁地在我耳畔古怪道:“清歌,怎么嘉慎帝姬看似与姝妃娘娘生疏了不少?你瞧,这一问一答间,皆由荷华回答,不知道的还以为嘉慎帝姬哑了呢。”
一旁的敛敏与袅舞看向嘉慎帝姬的眼神中亦流露出一缕悲凉万千的怜悯同情。
婺藕此言固然不妥,到底属实情:姝妃对嘉慎帝姬固然万般慈爱怜惜,可嘉慎帝姬却对姝妃态度冷淡。无论姝妃询问何事,嘉慎帝姬皆满脸冷漠,一言不发,唯有荷华详细作答。
冷眼瞧着,我心下直发冷:只怕系嘉慎帝姬离开生母过久的缘故。如此年华而离母,年深日久之下,心中对生母的眷恋自然减少。福佑寺又是尼姑聚集之地,自然以清净为主,终日只闻得诵经念佛之声,无人敢嬉戏吵闹。固然荷华日日精心照料,然则嘉慎帝姬身处如此年华,数月以来皆如此压抑,日日寂静无声,平淡乏味,叫人不得不噤口不语,沉默以待。
我掐指一算:嘉慎帝姬于麟德二年十一月初二离开御殿,至今已有整整三十个月了。时移世易啊······
包括平中才人在内的诸妃眼见此等情状,心知继续陪着亦是无用,故而尚未步入德昌宫的仪门,便纷纷告辞,留姝妃母女三人一家亲。我亦悄悄拉了袅舞等人的手,示意告辞。
回了瑶光殿暖阁,尚未落座,婺藕先叹息一口气,臂间一条银色月牙白披帛上以赤色红线绣出海棠花的图案,苏绣的功底可见绣工技艺精湛,栩栩如生,仿若一滴滴鲜血斑斑落在雪色的披帛之上,颇为痛心,甚是遗憾,惋惜道:“这两年半不见,怎的嘉慎帝姬与姝妃娘娘这般生分。”青丝发髻之上的一支海棠花金步摇随意晃动,便流出一道金色的波光,仿佛夏日炎炎银湖上的道道光华,格外水润,堪比泪珠,无声无奈。
眼见着倚华带着嘉温与鸾仪入内殿歇息,袅舞幽幽瞥了眼婺藕,嘴角笑道:“这般岁数的孩子一旦离开生母,只需一年的工夫,便可将生母的模样抛之脑后,遑论数年。婺藕你自幼有父母陪伴,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关窍。我与清歌却是早早丧母,这一点我俩是清楚的。”眼中流露出的失意落寞显而易见,一如身上练色宫装那般,清简装束,不失家常平和。
顿了顿,敛敏眼中似含有泪花,直欲滴落在无心绿的锦缎轻纱宫装之上,连带着上头的山茶花亦沾染了几颗泪珠滚滚,似坠未坠,惹人怜惜,垂下长长的睫毛,语气不忍道:“遑论嘉慎帝姬,纵连我,若非有我爹亲自为我娘画的美人图,只怕尚未成人,便会忘记我娘亲的容貌。”说着,掏出一方绣有翠色欲流图案的锦缎手帕拭泪。
我哀叹一声,叹出一口吐不尽的无奈,似秋风微卷落叶,惹来无尽纷飞姿态,夹带惋惜和感慨,连同辰砂色的绣芙蓉锦裙并外罩的一件镂空刺绣菖蒲图案的轻纱亦多了几分深沉压抑之色,“这宫里,有生母的孩子难养大,没生母的孩子更可怜。你们只瞧稚奴便是。当日充作琅贵妃养子,可谓受尽了苦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