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啧啧称赞:唯有叶丽人如此品格方与婺藕一般配得上海棠之名。
然则细细深究,我却不明为何叶丽人早早入宫,却仍旧未及一宫主位尊荣。难不成当真系身患赤白癜风而形状可怖之故?抑或系她淡薄恩宠名利之故?
当日诸女中,除却琽妃、姝妃、婳妃、瑛贵嫔、侯贤妃、依贵姬、温贵姬、礼贵姬八人,只余她与冷良人未身居一宫主位。冷良人品格自然叫人难心生喜爱。叶丽人为人处世向来淡淡,几乎令人忘却御殿之中有如斯人物。想来便是叶丽人不屑争宠之故,亦未可知。
闲话漫漫许久,眼见天色昏暗,我方起身告辞,道:“今日与叶姐姐一句,妹妹颇为受教。但愿来日妹妹可与姐姐一同品尝海棠之果、谈论海棠诗词。”
“好。若有来日,妾妃一定腌渍好蜜饯,静候娘娘佳音。此番多谢娘娘的松香了。”叶丽人客气起身,送我至门口,身着的新芽色染上了黄昏的寂寥之色,浑然一体,犹如一朵开在深秋的破败海棠花,花色枯萎,花瓣凋零,显出几分下世的景状来,眼见着我走远了方继续看着内御采摘海棠果子。
岁月一下子划过十一月十六,玉嫔晋正四品丽人,皇帝对她的荣宠可见一斑,愈加叫人心有忿忿,怨恨之余甚是艳羡。
侯贤妃固然甚为不悦,如今诞育皇嗣,如何会一如过去那般莽撞?故而在云阳宫中发泄一顿,出口一番不悦之词后,再无作为。余下位份最高的琽妃、姝妃、婳妃亦不曾言语。
相比之下,身为皇三子生母的婺藕则平和静气许多。御殿嫔御皆道婺藕固然育有皇子,到底难保君恩,故而为人处事低调,不敢擅自出头,不比侯贤妃福气姗姗来迟,诞下恭敬,君恩尤甚从前、更胜往昔。
只看皇帝不曾叱责侯贤妃几句牢骚,便可知皇帝心中如何看待她。固然有了新欢夕丽人,皇帝亦不曾忘了旧爱侯贤妃。她们二人一个念有旧情,一个身负隆恩,绝非婺藕可相提并论。
我心头不禁担忧起婺藕的来日,却甫一出口,便被敛敏劝住了,洋红色絮衣宫装修整成宽大的衣袖,随着她手臂挥舞,仿佛一朵硕大鲜妍的山茶花开在我的身旁,“清歌,婺藕自有婺藕的良机,你又何必杞人忧天。何况,你自己的身子依旧不曾完好,焉知非操心太过。”担忧的语气染上了洋红色的深沉,令人不由得心生凝重之意。
我哑然一笑,反覆盖上她的柔夷,语重心长地受教道:“敏姐姐所言甚是。来日,自有鸾仪的好去处,我何必再担忧其它。婺藕年岁渐长,心思逐日细腻,恭修系她所出,她自会好生照料。倒是姐姐你眼下这身孕,可得好生保养。”
黄昏之际,皇帝于星月宫夕丽人处庆贺毕,探视完敛敏,便来瑶光殿。
解下一袭风毛出得极好的纯玄色狐裘斗篷,方一落座,情不自禁地叹一口气,端起茶盏啜饮一口,他不安道:“沈元化倒是回回都说修仪身子安康。至于安胎事宜,却每每提点不尽,似乎修仪这胎像颇不安稳。”言毕,摇了摇头,再次啜饮一口。
我侍立在侧,含笑焚上一把薄荷叶,清新芬芳的气息顿时弥漫整个瑶光殿,令人于寒冷的冬夜分外提神醒脑,转头对身着一袭明黄色絮衣九龙袍,腰间系着一条白玉腰带,一身家常装束而不失尊贵的皇帝说道:“御医自然个个捡好的说。怕只怕一个个名不符实,只顾着抢头功,那就可恨了。许是钱姐姐当前胎像虽安稳,亦难定,故而沈御医模棱两可,亦未可知。”
顿了顿,我拾起宽大的锦缎草黄色锦缎絮衣宫装裙摆,犹如一簇无数秋日金桂堆砌而成的花朵,散发着清淡浓烈的花香,落座皇帝身边,探近了脑袋,微笑着提议道:“若陛下心中着实挂念,不若妾妃此番陪陛下往雍和殿走一趟,为钱姐姐祈福一番,陛下以为如何?如今袅舞姐姐、申姐姐与妾妃皆膝下有子,妾妃很盼望钱姐姐亦有所出,来日四个孩子一起嬉笑着长大呢。”嘴角含笑,甚是轻盈。
闻言,失笑一番,“娥皇此言极是。”顿了顿,皇帝端起茶盏,啜饮一口,烛光下衬托得明黄色絮衣锦袍泛滥出一片赤金之色,尊贵无比,补充道:“朕自得了娥皇,福气与日俱增,子嗣亦接踵而来。如今,与你交好的除了修仪,妍贵姬、申贵姬皆有子嗣,可见娥皇福泽深厚,得神佛庇佑,爱屋及乌之下,连身旁人亦分外多福。此番确该往雍和殿祝祷一趟,祈祷玉娘亦身怀有孕才是。”面容喜悦冲冲。
我微微一愣,不禁回想起承文曾回禀:‘玉娘’乃丽人夕泽的乳名。
皇帝此言一出,语气甚是亲密,显见她如今恩宠深厚,非常人可比。御殿之内,一位嫔御怀孕,往往会令皇帝放下对其她嫔御的宠爱,转而关心皇嗣。然则眼下敛敏身怀六甲之际,皇帝亦不忘怀夕丽人,以亲昵小名称呼,更不顾深更半夜前往雍和殿祝祷,显见夕丽人在皇帝心中地位极难撼动。只怕纵使当日的侯贤妃亦无法与之匹及。
我心头不禁惴惴不安起来:来日,若夕丽人心怀叵测,我未必敌得过她。
掩下心头无尽思量,我当即起身,整理好着装,外披一件鲜红色羽纱斗篷,陪披着斗篷的皇帝往雍和殿走去。六个内侍提携着琉璃灯笼并肩两排走在前头。另有两个内侍撑着九龙伞在后头为吾等遮挡风雪。
正欲皇帝谈笑之间,一个恍惚眼错,前方遥遥可见一点昏黄红灯笼于黑暗的幕布之上漂浮不定,被人提着,晃晃摆摆之中,愈加显得那位嫔御婀步轻娜,身姿如蒲柳般娇软轻盈。
眼见皇帝停下脚步,不及开口,在前方开路的秦敛、倚华诧异起来,“陛下,这可倒奇了,前头不知是哪位主子娘娘,深更半夜不在寝殿内安寝,倒来这雍和殿祈福。”
皇帝吩咐黄门令宋峰急忙追上,前方嫔御转身前来行礼——原来是中才人甄氏!
甄中才人眼见我与皇帝在此,忙近前行礼,一袭赭石色锦缎絮衣宫装衬得她如同一朵硕大的芍药花开在雪地之上,娇柔百媚,“妾妃参见陛下、婉贵嫔,陛下万安,娘娘金安。”
“甄中才人此番可要往雍和殿去?”皇帝诧异道。
“正是。”甄中才人清凌凌一把妙音婉转道来,甚是悦耳,“妾妃此行乃为钱修仪腹中皇嗣祈福。”
皇帝与我对视一眼,嘴角含笑,面容赞叹,和颜悦色道:“难得甄美人如此大方得体。”
‘甄美人’三字金口一开,甄美人当即热泪淋漓,俯身下跪,深深道:“妾妃谢陛下隆恩。”
是夜,无论她人如何安眠,翌日清晨听闻皇帝专为敛敏而特晋甄氏为美人的旨意后,纷纷侧首不已,亦羡亦妒之声传遍御殿内外,甚是浩荡。
为着天赐的良机,甄美人与我来往得愈加亲密。正为着此等亲密,我方得知事关甄美人的一桩秘事:为着早日身怀六甲,甄美人早先日日服用杜仲。好不容易身怀有孕,尚未禀报皇帝,随即小产。自此之后,再无身孕消息。
我不禁诧异起来:原本杜仲本就有安胎气之疗效,如何短短时日内便小产?此事说来古怪异常。
除此之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素昭媛自己怀有身孕三月亦不曾察觉,自愫罂殿晨昏定省回来后因故受惊小产。御医测脉断言,素昭媛因多次小产而致体质孱弱之故,只怕今后受孕机会渺小。
她们二人可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此言当真?”梁琦回禀之际,我甚是诧异,自榻上当即直起身子,因着朱缥色的锦缎裙摆过于宽大,一时行动受限,微显呆钝,几近打翻手中的茶盏。
倚华眼疾手快,赶忙接过我手中的茶盏,安安稳稳地放置一边。
梁琦深沉地瞥我一眼,垂下眼皮,沉稳低眉道:“月室殿传来的消息正是如此。如今,只怕陛下那边业已得报。”
莺月与星回对视一眼,喟然一叹道:“若素昭媛能生下皇嗣,只怕会更得陛下宠爱。”
倚华不紧不慢地摆好茶盏后,侍立我身旁,不冷不淡道:“只怕素昭媛自己亦未料得自己身怀有孕。”
我哀叹一口气,甚是可惜,端然正坐,安好裙摆,整理好上头垂挂的雕芙蓉花琢翠玉碧叶白玉佩的流苏,安然端起一旁的新茶盏,正襟掀开茶盖,挺直了腰板浮了浮茶面,若有所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可惜了她身子如此孱弱,多次受孕而无所诞。”
“然则此事说来话长。”梁琦觑我一眼,继续道:“素昭媛小产之时,若非一旁的瑛贵嫔看出端倪,发现得早,只怕素昭媛连性命亦不保。”
“瑛贵嫔?!”我愈加不得其解,细细瞧向梁琦,示意他坦言相告。
“素昭媛小产之时,瑛贵嫔正在月室殿。”梁琦言简意赅,一语点破天机,继续道:“据瑛贵嫔所言,因彼时月室殿内御黄丹闹出了动静,这才令素昭媛受惊小产。”
闻得此言,我了然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