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腊月初九,皇帝即与众大臣决定好了谥号,追谥帝太后为穆恭简和慎元平皇后,以继后礼葬入章陵,与平帝、昭纯平后三人常伴地下。
听到下葬礼仪的规格不过继后之礼而已,我不由得想起献哲贵妃与敦惠德妃,心下不住地感叹起来:她们二人固然不比系穆恭平后,到底系幸运之人,被同葬章陵双妃园寝,浑然不似恭肃淑妃,与其她嫔御一同合葬妃陵,规格狭小,仪制简单,毫不起眼。然则皇帝亦格外看重自身的血脉。若非如此,如何不将穆恭平后以嫡后礼丧?只怕他心里头依旧记着自己系嫡后昭纯平后所出,一旦将穆恭平后以嫡后礼丧,到底显得自己的生母无足轻重了。
念及昭纯平后与皇帝,我不由得想起了稚奴。
前段时日穆惠庄太子与穆德安公主离世之时,他偶感风寒,病情甚是严重,故而不曾前来雍和殿行祭奠、祝祷祈福之礼。昨日为着腊八节的习俗,康复已然痊愈的他一早便入宫来,与其他皇嗣一般无二地行请安之礼,与诸妃齐聚一堂。用过了腊八粥,听闻穆恭平后的讣告,随即在雍和殿暖阁换好了素服,为穆恭平后服丧,虔心祭奠,为之祈福祝祷。稚奴如此诚心诚意的行径,叫帝后与吾等一应看在眼里,不由得赞叹他孝心可嘉。
穆恭平后丧仪期间,宫廷民间、前朝御殿皆无人敢吹笙奏乐行红绸喜事,皆身着白衣素服,寂静的氛围在无声无息之中流露出无尽的哀痛与悲伤,普天同悲。御殿之中、雍和殿内到处皆是白幡与披麻戴孝的宫人沉默寂静地矗立着。偶尔几个宫人的素服一角被寒冷刺骨的风吹得飞扬起来,如同纷飞的白幡,抖擞出无尽的凄凉。来往宫人身上的暗绿色麻制素服配上额头上绑着的一根白布条,恍若融入了铺天盖地的雪花之中,其悲哀沉痛之情与天地浑然一体。
今岁的新春与往年不同,为着三桩丧仪的出现,天地之间不见一丝一毫的喜庆,无人胆敢露出笑颜。
待到十二月二十五日,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身着素服,满脸哀伤地在帝后二人的带领下,扶着穆恭平后的棺椁出了月华门,一步步沿着京都朱雀道出来,抵达葬有历代帝王遗体的皇陵,将穆恭平后的梓宫正式葬入章陵。除却帝后二人,御殿所有嫔御皆不得出宫,只得在雍和殿里头,与所有皇嗣一同行悼念之礼,每日如此,直至翌年三月初八,过了整整三个月,这才结束。
固然朝政大事不得懈怠,皇帝依旧显示出自己的诚意与孝心,每日抽出数个时辰来,前往雍和殿亲自悼念穆恭平后。听闻穆恭平后逝世的消息之后,皇帝随即以蓝笔批改奏折,一直过了二十七日,于正月四日,才恢复朱批。
皇帝前朝政事已然如此,御殿之内的新岁家宴亦如此简洁。固然新春佳节的好日子近在眼前,天下臣民皆庆贺亦在所难免,到底看在穆恭平后山陵崩的面子上,其规格与仪制较前些年小了许多。民间百姓的新春恭贺礼仪愈加简陋起来,不复来往拜年,只一味地为穆恭平后哭丧。并非皇后与吾等一力苛刻,到底系身处国丧之间,不得过分欢庆,兹事体大。
皇帝甚至起了举国为穆恭平后守孝三年的念头,到底为前朝大臣一力劝解,直言眼下边疆要地之上,它国士兵偶有烧杀抢掠之举,隐隐有侵犯我朝疆土之意,故而实在不宜三军缟素,为穆恭平后服丧。皇帝掂量再三,随即抹去了这一念头。
然则该有的御殿家宴却是必不可少,故而元旦之日,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一同简装出席,一来为着在世之人到底需得好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二则亦不可太过精致,以免与穆恭平后的丧仪相冲。
自从贞媛贵姬离世之后,其生母安孝大长公主随即消失在众人的眼中,只一味地幽居在驸马府中,与自己的夫君一同为贞媛贵姬祈福诵经,每日如此,只盼着她早日升入极乐。
桐王与安孝大长公主一母同胞,二人甚是钟爱幽居的日子,故而当日出现一回之后,近些年来,若非皇帝诏书下达,只怕我再无机会识得庐山真面目。
焀王为着边疆战事甚是和睦,不过一些它国流匪时不时前来侵占边疆百姓、焚烧房屋,故而留下一二要紧的得力手下,随即快马加鞭进京:一则赴宴;二则为自己的生母行祭奠之礼、作祈福祝祷之举。
端柔长公主地位低微,无论她亦或其生母恭肃淑妃皆不受重视,今日入宫前来不过为着一家团圆之意。何况,她不比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之流,可随意自由出入御殿。若非皇帝此番特意下旨宣她前来,只怕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得以入宫。故而宴席之上,要紧的人物不过帝后、安孝大长公主、二王、诸位皇嗣罢了。
今岁的宴席仍旧开在曲水殿,主人公却换成了皇帝庶出长姊——端柔长公主,一应菜肴皆换上了素食,名曰九华宴。是日,满座皆身着素服,个个安静如哑。
皇帝庶出长姊——端柔长公主办了一场九华宴。
九华宴,顾名思义,有九种新鲜花卉模样的糕点,精致巧妙,令人赞不绝口,包含海棠酥、菊花酥、梅花酥、兰花酥、玫瑰酥、莲花酥、海棠酥、芙蓉糕、桂花糕九样。
宴席之上,长公主戴九翟冠,冠身覆以皁縠,前后饰珠牡丹二、蕊头八、翠叶三十六,左右饰珠翠穰花鬓二,承以小连云六,冠上翠顶云一,上饰珠九、珠翠云十一,冠前部饰珠翠翟九,大珠翟二,末底小珠翟三、翠翟四,相间排列,皆口衔珠滴,冠底翠口圈,缀金珠宝钿花,冠顶插金凤二,口衔长珠结二,另金簪二。
九翟冠上有银丝翟鸟九,嘴衔珠滴,冠胎以铜丝编出圆锥形框,表敷一层黑罗纱,前后各一描金细竹丝编博山,冠下接金口圈,里裱锦纻,冠左右金凤簪各一对,嘴衔长珠结。
身着大衫红,直领,对襟,大袖,随用纻丝、纱、罗。霞帔二,并列,深青,饰织金绣云凤纹,金坠钑凤纹。
鞠衣圆领,青色,前胸后背饰金绣云凤纹。
另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青袜舄等。
宴席之上,帝、后、妃众人云集,曲水殿内一派融融景象。
皇帝眼见众人皆到场,随即语带哀痛,举杯道:“为着母后与两位皇嗣离世,朕心甚痛。今日嘱托皇室宗亲一齐到场,不过为了与大家一同哀悼此等情愫。来,咱们一同举杯,祭奠母后与二位英年早逝的皇嗣。”说着,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众人亦随之起身,举起酒杯,面色凝肃道:“敬穆恭平后与二位英年早逝的皇嗣。”
“今日多亏了端柔长公主,咱们这才有口福,品尝这象征四季的花卉糕点。”待到重新坐下,皇后率先打破了僵局,笑语连连,面容甚为欣喜,手中拈起一块玫瑰酥,细细品尝着。
皇帝亦欣悦笑道:“长姐对糕点之道,钻研甚为精深,朕自幼便领教过。彼时,朕时常一下学便往恭肃淑妃所居的兴乐宫,前去叨扰一番。”
“为着母妃的缘故,孤自幼便习得一身好厨艺。如今,母妃固然离世,孤到底编纂了一番《花卉时节糕点之方》,可堪比《随园食单》。”端柔长公主满脸的笑意,终究忍不住一丝感慨,语气微微自豪。
折淑妃见状,急忙撇开话题,笑道:“想来便系恭肃淑妃在天有灵,得知自己的厨艺并非后继无人,亦称得上是心满意足了。何况,早先有驸马与长公主恩爱无双,如何叫人不艳羡。”
端柔长公主夫君——驸马魏琉,乃当日魏庶人之嫡出兄长,正因昔日平帝看重魏氏一族,且魏腊身居司徒之位,故而下旨赐婚。魏琉与端柔长公主郎才女貌,可谓天作之合,彼时人皆广为传颂。然则,自魏庶人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一案后,固然风光不再,到底为着驸马一职,魏琉免却刑罚之责。然则至今,魏氏一族大势所趋,除却驸马魏琉,已然空寂无人,一片寥落。何况,前不久,魏琉便与二王一同殒命,巧合至极,可谓令人惊奇。
早先,端柔长公主与皇帝姐弟情深。纵然并非一母同胞,到底自幼一同长大,情分匪浅,故而自魏驸马离世之后,皇帝示意皇后下懿旨接端柔长公主入宫,久居御殿,抑或来日时机,遇见良人,再嫁为人妇。
我拈起一块造型唯美的芙蓉糕,柔软而散发着浓郁的芬芳,心下感叹:难为了端柔长公主忍着丧夫之痛,强颜欢笑为御殿诸人开设九华宴,费尽心思自恭肃淑妃留下的食谱中钻研出这九种糕点,黄红柳绿,斑斓五彩,鲜嫩妩媚,娇软柔脆,模样新奇而美观,令人望之垂涎欲滴,食之精致而可口,令人不禁啧啧称赞。
固然心意好,到底折淑妃此言不合时机,令端柔长公主想起了魏驸马离世一事,眼神面容一时黯淡下去,仿若一朵烛花,随风摇曳之下,渐渐微弱而渺小。
皇帝微微不悦地瞧了一眼折淑妃,折淑妃这才醒悟过来,面色通红起来,愧疚道:“妾妃失言,还望陛下、长公主恕罪。”
“无妨。”端柔长公主大度待人之心,御殿诸妃皆知,此番自然不会责备折淑妃一时口误。
固然与御殿关系甚少,到底需与驸马时常入宫请安。大楚国内,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惯例,到底为着尊卑有别,不可委屈对待,驸马只可有公主一位妻子。
纵使前朝有些驸马三妻四妾,亦在妻子的挑选之下。即便纳了妾室,到底看妻子的意思,可谓举步维艰,只得放下念头,免得叫自己的丈人怪罪。
此时,就在众人无声之际,端柔长公主拍掌两下,宫人自曲水殿角落端出玉九子铃,并拔丝苹果、翡翠白菜蒸饺、银丝卷。
玉制九子铃乃端柔长公主年幼时所得。
彼时,端柔长公主参拜庄严寺,见佛面有光相,机缘偶遇风檐前忽然悬挂的玉制九子铃,故而得平帝赏赐,称谓机缘凑巧、佛缘深重。自得了恩赐之后,端柔长公主一向好生收藏,珍惜宝贝,从不示人。如今九华宴上,端柔长公主如此大方,摆出玉九子铃,只怕用意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