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玉梅度日如年一般等了三天，娘家那边却始终没有消息，邓大嫂也一直没再露面。心急火燎的她好不容易熬到周末，立刻请假回娘家看情况去了。
傍晚天刚擦黑，邓玉梅一掀帘子回来了。
邓小米离老远就瞧着她妈的神色不对，却踟蹰着不敢上前问情况。
连心索性将母女两个领到后院去说话。西屋门刚一关上，邓玉梅就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好不容易情绪稍稍平复一些，邓玉梅抓着邓小米的手抽抽噎噎说道：“小米，妈以后只有你了。”
连心就猜邓大嫂回家筹钱的过程并不顺利。
邓大嫂那天急三火四地走后，回家立刻找到老二邓宝刚的媳妇，把邓玉梅要买房的事情跟弟媳妇通了气。邓二嫂对掏钱的事并没有异议，本来当初收下那两千五也是邓大嫂的提议，至于钱的用途之类两家都提前说过，也料到早晚邓玉梅会有用到这笔钱的那天，只不过没想过会这么快罢了。
妯娌两个和睦了一辈子，从来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于是当天晚上邓大嫂定下计划，第二天上午两人就携手去找邓老娘要钱。
邓大嫂太知道自己这个后老婆婆是个什么货色了，于是当面故意把钱多说一倍，明言邓宝禄和邓宝刚兄弟俩每家帮衬五千块给邓玉梅买房，问问邓老娘准备帮衬女儿多少。
邓老娘闻言立刻就跟两个即将半百的儿媳妇叫骂起来。
“我的闺女我不知道疼？！还用你们两个装好人替她打头阵？”
“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两家打的什么主意？！想从我手里抠钱没门！”
“一个两个都是狐狸精问路——没有好道道儿！打着给我闺女买房的旗号想揣咕她再离一次婚是不是？你们他妈没有一个好心眼子！”
邓老爹和邓长权夫妻缩在屋子里装死，婆媳三个就在正房里呛呛了三天。第四天头上邓老娘给大门上了两道锁，连屋门都不出。
邓大嫂没惯着她，也是婆媳二十多年第一回没给邓老娘留一丝脸面。她不知从哪借了个喇叭在手，开着扩音器高声问屋里的邓老娘：借邓玉梅的一万块钱打算什么时候还？闺女买房正缺钱呢总不能老装死吧？千万别装着装着真死过去，那钱借的时候可有人证，就是死了该还也得还。
冬天地里没活计，庄稼人都在家里猫冬。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看，于是大半个屯子的人都聚在邓家门前看乐子。
最后邓老爹实在丢不起那个人，开门放邓大嫂和邓二嫂进了屋。进屋一提钱的事儿，邓老娘直接往炕头一趴，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心口疼地直哼哼，死活就是不接茬也不挪窝。
恨得邓二嫂牙根直痒痒，偷摸出去外屋地往灶坑里狠添了两把柴，一会儿的工夫那炕头就热得能给猪褪毛了。
妯娌两个守着炕头上的邓老娘不让她挪动分毫，打定主意今天不出钱就烫掉这老货的一层皮！
儿媳妇跟老伴儿闹起来邓老爹深觉无处伸手，一转头跑去后屋想找小儿子夫妻来帮忙，结果发现儿子那屋铁将军把门，夫妻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门溜了。
无计可施的情况下邓老爹跑去把本家的老太爷给叫了来主持公道。
邓玉梅到家的时候老太爷也是刚进门不久，正拄着拐棍儿跳着脚骂婆媳三个败坏家门。
邓玉梅进门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先挨了一顿训。
末了老太爷骂够了也累了，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才想起来问邓玉梅缺多少钱。
邓玉梅偷眼去瞧邓大嫂，邓大嫂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握成一个圈，悄悄晃了晃。邓玉梅心一狠，直接说自己一分钱没有。
又惹来老太爷一顿骂，“一分钱都没有你买什么房？吃饱了撑得？”
邓大嫂这时挺身而出，对老太爷直言：“不怕跟您老说，是我撺掇玉梅买房的。一来那房子确实便宜，二来她们娘俩爷没个窝。”
“至于钱的事儿，我跟老二家的都愿意拿钱出来帮衬玉梅，可惜俺们两家搜肠刮肚就凑出来一万，这才想起来玉梅她娘去年还从她手里借走一万看病的事。”
邓老娘刚要炸翅儿，邓二嫂幽幽说道：“去年玉梅拿钱给你的时候正赶上老太爷家的刚子来收苞米，刚子两口子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事儿老太爷还真听他重孙说过，当时也曾暗地里骂过邓老娘为老不尊，连离了婚的闺女的钱都惦记。
这时一想起来仍觉得邓老娘不是个东西。邓大嫂再把邓玉梅母女现如今的窘况一说，老太爷那拐棍儿哐哐杵地面，差点把地砖给捅个窟窿出来，“你闺女都被婆家欺负得没地方住了，你这个当娘的不说拉拔她一把，还想觅下她的钱？”
邓老娘听到这里直接犯了混病，扑棱一下爬起来指着邓玉梅的鼻子就开骂，“闺女孝敬爹娘天经地义！我生你、养你拿你点钱咋了？！缺男人的小婊子还联合外人找上老娘的门来了，想逼死我啊？！”
邓玉梅离婚又结婚，这中间不知被外人指指点点过多少回她都当成了耳旁风，从来没有哪一回比邓老娘今天这句话更令她心如刀绞。
这是来自亲娘直插心窝的一刀。
邓老娘话音未落邓玉梅直接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几乎都是人。大嫂二嫂，老太爷，邓老爹，还有邓宝禄和邓宝刚兄弟俩，甚至还有好几个侄子和侄女。
村里的赤脚大夫从她头上拔下一根银针，跟众人交代，“醒来就没事儿了，急火攻心，可不能再让她受刺激了，冬天人的血管薄，刺激大发了容易过去。”
过去？往哪儿去？当然是往阎王殿去。赤脚大夫朝邓玉梅眨眨眼，背起药箱走了。
邓玉梅躺在炕上半睁着眼睛默默流泪。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都知道可怜可怜她，她自己的亲娘却把那么不堪入耳的词往她身上按，她活得憋屈啊。
邓老娘经邓玉梅这么一吓老实不少，既不装了也不骂了，臊眉耷眼坐在炕梢上装鹌鹑。
最后还是老太爷先开的尊口，他一拐棍打到邓老爹的膝弯，差点把邓老爹打跪下，“你是这个家户主，一边是你闺女一边是你媳妇，你倒是说句话啊！”
邓老爹一眼接一眼偷摸去瞧邓老娘，却连半个眼神都不肯分给邓玉梅，低头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屁来。
邓宝刚在最后站着都恨不得上去给这老两口一人一个巴掌，为了一万块钱连亲闺女都不顾，这还是人吗？
“我来说句话吧。”邓宝禄这个邓家长子越众而出，对邓老爹感激的目光置之不理，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屋里的都是邓家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说破天去，玉梅那一万块也是借给你们老两口，不是孝敬你们的。”
“要想拿她这份孝敬，也行，咱去大队部立个字据，从今往后您二老的生老病死一概跟玉梅无关，那一万块钱就当她买您二老生养她一场。”
邓老娘把脖子一梗，“凭啥？！她是我生的，养我是应当应分！”
邓宝禄当场被她这话给气笑了，却不去跟这个泼妇胡搅蛮缠，只对邓老爹说道：“不想断亲也行，那就拿钱。我们这两个跟玉梅隔着层肚皮的哥哥都愿意一家拿五千出来，邓长权这个跟玉梅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打算出多少？怎么？以为不露面就能不出钱了？”
话毕邓宝禄抬脚就将地上一个凳子踹飞出去。那凳子直朝屋门而去，哐当一声就将门上两块雕花玻璃砸得稀碎。
邓老娘被这个动静吓得直哆嗦，再也不复刚刚刁钻的模样。邓老爹被自己亲儿子吓得闭眼倒退一步，再睁眼时看见屋内其他人全都面色如常，就连老太爷都稳如泰山，顿时有些讪讪的。
半晌，就在邓宝禄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邓老爹终于开了金口，“那你说，该给多少。”
邓宝刚在后面冷哼一声，说道：“凭良心给呗，给多少就拿多少。”
邓老爹闻言刚要伸出两根手指头，被老太爷一瞪又犹犹豫豫地加了一根，“三，三千，再多也没有了。”
邓宝刚刚要张嘴，邓宝禄扬手打断他说话，对邓老爹说道：“行，三千就三千。”
邓宝刚和邓大嫂、邓二嫂闻言同时不可置信地看向邓宝禄，却见邓宝禄不紧不慢接着说道：“长权拿三千出来，那您二老呢？”
“俺们老两口跟长权一起过，长权出的就是俺们出的！咋？你还想让俺们出双份咋的？”邓老娘的声音刚要扬高，邓宝刚劈手就将一个装满茶水的搪瓷缸子砸向墙上挂着的穿衣镜，咔嚓几声之后镜片当场四分五裂。
“说话之前想想清楚再说。”邓宝禄看都不看邓老娘一眼，慢悠悠说道，“我们当哥哥的一家出五千，长权这个当弟弟的出三千，你们当爹娘的出多少？”
这跟电视剧里古代的逼捐现场几乎没啥区别，邓宝禄就差直接去掰邓老爹的两根手指头了。
邓老爹还在犹豫，老太爷一拐棍儿过去敲得结结实实，“这个磨叽！你再给两千，凑五千得了！”
邓老爹这下连脸都不要了，抱着膝盖就嚎，“你让我上哪儿一口气掏五千块钱出来啊？真要人命啊？！”
邓宝刚一听他还是不想掏钱，当场就把柜子上的收音机抱在怀里作势欲砸。他的儿子左右看看，电视机在邓老爹身后，他摩拳擦掌就要过去。
邓二嫂这时故意问道：“长权屋里是不是新添了一个大彩电？”
邓老娘闻言唬的一下从炕上蹦到地上，大张着两只手喊道：“我看谁敢动长权屋里的东西？！”
邓大嫂接话：“他那彩电肯定值两千，要不给小云当陪嫁吧，两千块钱我替他出了。”
邓老娘又惊又怒，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开始哭天抹泪。两千块钱就想拿走一台刚买不到十天，商场里卖七千多块的彩电，他们这是要明抢啊！
邓宝禄对站在门口的邓大嫂说道：“大夫没走远吧？要不叫回来准备着吧。”
这话一出邓老娘哭声立止，才算是真正明白这一大家子人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要从她手里抠走五千块不可了。
想明白这点她一个猛子站起来，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和鼻涕，对满屋子邓家人放言：“五千块钱行，但咱可说好了，再多一分没有！你们谁往后要是再因为钱借到我门口，我呸！拿来引火我都不给你们这些忘八羔子！”
这就是一拍两散的意思了。
老太爷眯着眼睛看看邓老娘，再看一看邓老爹，等了半天邓老爹还是没有一句言语，于是老太爷拐棍重重一点地，说道：“行了！抓紧掏钱吧。”
邓老娘出门取钱的工夫，邓大嫂和邓二嫂将邓玉梅扶起来喝了两口热水。
水杯刚放下，邓老娘打开门走进屋来，扬手就将厚厚一沓钞票劈头盖脸砸在邓玉梅头脸上。
“拿上你爹娘的钱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再也别让我看见你这个丧门星！”
邓玉梅立刻伏在枕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邓大嫂和邓二嫂忙着捡钱，两个侄女过来安慰她。
末了邓大嫂将数好的钱一股脑塞到邓玉梅手里，“玉梅，走，回家嫂子给你包饺子吃，要买房了，咱该高兴才对！”
邓大嫂和邓二嫂扬言一家给邓玉梅拿五千真就给她凑了一万块出来，邓玉梅捧着手里东拼西凑出来的一万五千块钱再次痛哭出声。
最后她只拿走一万块，“大嫂二嫂，这五千我不能拿。我手里的钱够，就是恐怕得麻烦大哥、二哥帮我装修房子。”
邓大嫂见她真心不肯收也并不跟她推辞，痛快答应道：“装修没问题！交给你大侄子就行，他在瓦匠堆里这几年可没白待，保管给你弄得漂漂亮亮的！年前就让你住进去！”
首付钱凑够了邓玉梅本应该高兴才对，可是一想起邓老娘那副对她厌恶至极的嘴脸她就觉得伤心不已，回程的班车上忍不住又哭了一通。
待见了邓小米她更是悲从中来，生她的不要她了，现在就只有她生的可指望了。
第二天上午，赵阿慧帮忙拟了一份还款协议，言明邓玉梅连本带利还给连心一万块后连心要将永安小区11号楼4单元102的房子过户给邓小米。
合同一式两份，签完字后邓玉梅一手钥匙一手协议看似并不如何高兴地出了门。
赵阿慧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连心满含恻隐之心的眼神，小心翼翼问道：“你该不会打算不收她利息吧？”
连心沉默着将协议折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