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贴身服侍上官露的凝香在太子走后第一时间进来探视上官露,当她看到大妃奄奄一息的样子,差点没哭出来,上官露喘着气道:“凝香,快,快去请太医,记得,还要再找一个女医。”
凝香怔了一下,哽咽着道‘是’。
宫中的妃嫔都是金枝玉叶,身体康健之事自然都归太医院管,但是身为女子,总会有一些小毛小病和尴尬的时候,因此内侍局特地分拨了一批宫女跟在太医后头学习,以供妃嫔们问诊方便。
凝香打量大妃眼下这情形,光叫太医把脉恐怕不够。
果然,太医在帐子外号了脉之后困惑的直摇头:“大妃身子骨本就虚弱,又逢新伤,需要疗养,长期调理应该就会无大碍。怎么此刻气息竟然羸弱至此!脉象时断时续,时缓时冲,宛若酣畅淋漓的大病了一场,比之白日里反而更严重了!”
凝香悄无声息的退到女医身旁和人咬了一会儿耳朵,女医便上前对太医道:“董大人,若不然由奴婢先为大妃查看一下是否有外伤?可能是白日里还伤了哪处,在身上没瞧出来。”
董耀荣在女科上虽谈不上圣手,但身为一院之院判,心里多少有点谱,当即点头道:“那就劳烦这位姑姑了。”
女医于是进了帐子里头,乍一看见,即便是之前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被结结实实的吓到了,只见上官露的榻上,点点血迹,并且还有未干涸的新鲜血液黏在大妃的大腿根部。
女医捂着心口道:“大妃,大妃,您可安好?请回奴婢一句话。”
上官露的眼睛眯开一条缝,气若游丝道:“约摸还死不了罢。”
同为女人,谁见了都有一分恻隐之心。
女医红着眼睛出来了,把事情婉转的对太医一说,太医的脸立刻就青了,也顿时明白上官露的脉象为何会如此,叩首道:“微臣这就去开方子,也烦请这位姑姑同去局子里拿些治外伤的膏药来。”
上官露紧绷的精神在听到了这句话后,终于松懈了下来,然后便陷入的混沌。
她好像是做梦了,又或者是要死了,因为听说人临终前往事会如走马灯般一一浮现于眼前,便是这般吗?——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西席先生,但最先想起来的,还是那落拓风流的白衣少年,倚着乌溪的琉璃河栏杆一边饮酒,一边冲她笑道:“今日月朗清风,对岸有一树白琼枝,脚下有一汪星辰水,姑娘何故那么想不开要轻生啊?”
她单脚跨出窗台,用手对他比了个‘嘘’道:“我不是轻生,我这是逃生。懂吗?”说着,一手拉住用丝帕,枕巾,还有堤岸边拾起的柳条结起来的弱不禁风的绳子往下攀爬,果不其然,还没爬到一半‘绳子’便杳无声息的断了,她只来得及‘啊呀’一声,眼瞅着身子直直往下坠,就要落地摔个残废或者毁容,她的腰却被人中途一勾,动作迅捷的她都没看清楚,再睁开眼人就已经趴在一匹马上了。
马蹄声橐橐,四周的景致飞速的向后退去,她嘿的一笑,拍了一下马屁股道:“好马,这位壮士,多谢你搭救。”
那仗剑的白衣少年拉马停在一座酒肆前道,“路见不平,你也不必多谢我,不过你带银子了吧?你要逃跑肯定得带够银子上路,既然如此,就请我喝酒吧,咱们算扯平。”
她傻兮兮的点头,一拍胸脯:“好啊,包在我身上。”
两人遂进了酒肆,点了两坛酒,他喝他的西风烈,她饮她的观音露,酒量丝毫不输于他。
他大感有趣:“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姑娘难道就不怕我是坏人?”
上官露得意的一笑:“壮士骑好马,饮烈酒,照我看像是行伍之人,然而锦衣华美,普通的军士可穿不上这样的料子,所以我想应当是哪户人家的有钱公子哥,出来行走江湖了。我说的没错吧?”
白衣少年抿唇浅笑:“倒也差不多。姑娘好眼力。”
上官露坦然道:“主要是我见的人多了。偷偷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乌溪大都护的女儿。”说完,贼眉鼠眼的四处张望,“不知道我爹此刻发现我不见了没有,可能已经派人出来寻我了。等与壮士干了这坛酒,我就要开溜。”
白衣少年一愣,怔怔的看着她道:“你……你是……上官家的女儿?”
上官露‘嗯’了一声:“你听说过?”旋即深深叹了口气,“你听说过也不奇怪,唉,我们上官氏有名的很。”
白衣少年垂眸道:“上官氏单在我朝出过两个太后,一个皇后,三个将军,两个宰相,可谓累世簪缨,功勋卓著,姑娘谈起身世为何竟叹息不止?”
上官露撅着嘴咕哝道:“有什么好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官儿当的越大心里估计越瘆的慌,怕功高震主啊!更何况人们谈起上官氏,就要论太后,论已殁的淑妃,我的家族又要被提出来鞭尸。”
“坦白跟你说吧,淑妃娘娘我见都没见过,太后就更别提了,不过就是同一个姓而已。真论起关系来,差了十万八千里了。从前上官氏得意时,父亲还尝惋惜过,每年大节时都不够格到京里去拜会,怕京里的人以为我们是故意上门去打秋风。而今上官氏都被砍头砍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我们这偏远的一支还未受牵连,父亲又感慨还好是旁系,陛下圣明,不曾连坐。皇恩浩荡,甚至把他提拔到这儿当个地方官,虽然我爹对斡旋三十六国感到非常痛苦,一来语言不通,二来诸国风俗迥异,委实众口难调,但好歹是个官儿。”
说到这儿,她红了眼眶:“大抵还是受了这姓氏的庇荫吧,才能让我们一家衣食无忧。所以我爹也说了,好也好,坏也好,我生来是上官家的人,很多事情便无可避免,就如同眼下……”
白衣少年随着她哀怨的语调,神色也肃穆起来:“姑娘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上官露耷拉着眉眼,委屈道:“告诉你也无妨,就是京里来人通报,说是陛下瞧中我,要我当大殿下的正妃,我就纳了闷了,陛下都没见过我,他怎么就把我给瞧上了?论德言容工,京里的名门淑女多的是,大把大把的,怎么就落到我的头上来?”
“我从小跟随父亲驻扎乌溪,很多人说此地苦寒,来了之后才知道别有洞天,这里有高绥的狐裘,大夏的明珠,仙罗的美玉,更别提三十六族各式各样的美人。”上官露说到这些眼睛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这里各色人种汇集,彼此交换货物,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动辄打杀,茹毛饮血,而是民风淳朴,融杂贯通,倘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出于交流不畅而产生的误会,亦或者遭逢饥寒交迫无奈而为之。”
“姑娘此话有见地。在下敬你一杯。”白衣少年抬手,一盅酒一饮而尽。
“我在这里生活的很开心。”上官露托腮望着窗外的烟花,“跟各族的人混的久了,不敢说自己见多识广博,但好像你从哪儿来,大抵都能摸出个门路。唉,就说今天的上灯节吧,普天同庆,买卖人都出来摆摊,京里是天子脚下,繁华是应当的,但这繁华也是有限的,乌溪却不同了,什么都有呀,我们吃完了烤全羊,还可以试试珍珠南瓜粥,茄瓜闷煲饭那里肯定也是人满为患。江南的乌篷船里在琉璃河上卖生滚的鱼汤,逛灯会的男女若是买了一样的昆仑奴面具或许就此结缘……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不想离开这里。京师有京师的王气,睥睨九州,然天下如此之大,多彩多姿,我情愿自在遨游。”
“特别是听人说大殿下脾气糟糕的很。”上官露把手凑在嘴边,神秘兮兮的对他说,“我又是闲不住的,嫁给他我肯定天天被家暴。”
话音刚落,白衣少年一口酒就险些从喉咙里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