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婉摇了摇头,上官露又走近一步,凝香忙拦住她道:“娘娘,到底是脏东西。”
上官露道:“不妨事的,本宫不怕。”
她伸手指向那兔子:“她可算是兔子里的勇士了吧,竟敢于和蛇殊死搏斗,但即便是这样……”也难逃弱肉强食的噩运。
上官露长叹一口,微垂着头:“令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但是令婉,我们现今就好比身处这笼子,你过早的暴露,无异于让你变成这只兔子。”
裴令婉后怕道:“娘娘的苦心令婉全都明白,当日若不是娘娘收留……”
上官露的眼神一黯:“说实话,我挺后悔当日收留了你。若不是我多管闲事,自以为是的将你带走,以为这是救了你,现在也许你在外面天高海阔,不至于被这四面红墙困住,在如此复杂和恶劣的环境之中,终日里谋算人心,做困兽之斗。想要出去,真是插翅都难飞。”
裴令婉急忙道:“不是的,娘娘。嫔妾一点都不后悔跟着娘娘。”
裴令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戚色:“嫔妾家道中落,若非娘娘仗义施以援手,嫔妾就要被卖去妓寨,只怕从此一双玉臂千人枕,再也洗不干净了。就算是命好的,被人带回去,也不过是当个小妾或通房,娘娘说这宫里每天都是人心角斗,不错,可去哪儿不是斗?豪门大宅妻妾争宠不斗吗?普通百姓儿女争产不斗吗?哪哪儿其实都一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娘娘已经给了嫔妾最好的归宿,嫔妾在王府的这几年里,锦衣玉食,与外间繁杂隔绝,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嫔妾感激不尽。至于未来的日子,就听天由命吧。”
上官露内疚道:“可还有另一种可能——你要是没碰到猪油满肠的员外,碰到的是一个劫富济贫,拔刀相助的侠客呢?他把你救走了,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多好。”
裴令婉的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心道今天的上官露不管变得多么面目全非都好,她曾经也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和其他女孩子一样,有过不少不可思议的美梦。例如什么侠客,义盗……但现实是哪儿那么容易遇上,不碰见采花大盗就算不错了。
她清楚的记得,上官露拉着李永邦在紫藤花架下奔跑,就为了带他去看她种的葡萄!彼时她兴奋的手舞足蹈,说:“我种出了葡萄!我居然种出了葡萄!”她笑的那样恣意飞扬,一身广绣的雪萝纱的长裙被风吹起,像下了漫天的雪,迷蒙人的眼。李永邦含笑任妻子拉着,脸上有点无奈,更多的是纵容。
她其时很羡慕上官露。她固然也是官家小姐出身,却从来没有上官露身上的那种张力,她自幼被教育要循规蹈矩,要三从四德,她不敢大声说话,不敢要求太多,不敢直视李永邦,更遑论献媚邀宠。所以即便是进了王府,李永邦也没有正眼瞧过她一眼,就当是上官露从外边捡回来的流浪狗,从此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她活的没有存在感,有时候也觉得憋屈,但是在看到上官露那样痛彻心扉的恨过之后,终于一点一点熬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她庆幸,平庸也有平庸的好处。
裴令婉为上官露烹茶,笼子自然被撤了下去,殿中顿时弥漫开一股子香气,清雅袭人。
上官露于茶道一事上所知有限,都是从前崔庭筠教的,认识了裴令婉,才知道原来明前茶虽然好,但最好的是在清明的前一日,也就是寒食节这一天采摘的,有诗句云“火前嫩、火后老,惟有骑火品最好”,意思就是过早采制太嫩,过迟采制太老。寒食节这天下手刚刚好。
裴令婉洗好茶具,往杯中倒入茶汤,门外的逢春道,翊坤宫的如秀求见,上官露不喜有人打扰她和裴令婉饮茶,如秀于是请逢春通传,说是近日谦妃总是嚷着腰酸背疼,食欲又不振,便请太医来搭了平安脉,太医说谦妃娘娘有孕,故而特意来向皇后娘娘禀报。
裴令婉落下一粒黑子,上官露开心的双手一拍,利落的吃掉裴氏的黑子,战事一面倒,裴氏输了一大片,十分惨烈,叫凝香也觉得不忍赌视。
皇后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金镶翠嵌玉戒指,道:“这可是件大喜事!那么多年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陛下的后宫愣是无一人所出,眼下可好,谦妃是大功臣。”说着,褪下手上的戒指交给凝香道,“传本宫的旨意,让内侍局好生伺候着,太医院也当尽心,每日的平安脉都要去请,一天不许落下。翊坤宫要的东西也尽量满足,绝对不可怠慢。最重要的是乳母和保姆都可以张罗起来了,省的临盆的时候手忙脚乱,孩子呱呱坠地了也要人跟前不离的伺候。去吧,这是本宫赏给她的,让她安心养胎,一切都以她肚子里那个为重。”
凝香蹲福道了声‘是’,转身立刻去办。
跑了翊坤宫又跑了内侍局,没多久,消息便传遍了阖宫。
华妃半倚在重华宫的罗汉榻上,身旁的绿珠正给她捏腿,获悉之后冷笑一声,环视自己刚布置完的重华宫,到处都是各宫送来的奇珍异宝,关键是,重华宫是陛下亲自画的图纸,设计的格局,她升了妃位之后,陛下更是特命内侍局开了库房,送来各式精巧的赏赐,重华宫上下也跟着她鸡犬升天,绫罗绸缎给每个宫女做了一身衣裳之后还嫌多,堆在隔间里只怕到了黄梅季会发霉。谦妃选在这个时候说自己有了肚子,哪儿有那么巧的?骗鬼呢!
华妃腾地坐起来,咬牙道:“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本宫呢!本宫才册封没几天,她这是看到本宫独占鳌头气不过,非要来来插一脚平分颜色呢!哼!好让阖宫知道还有她那么一号人物。”说着转头问绿珠,“太医院那里打探出来没有?多久的身孕了?”
“说之前一直都是隔一段时间去请脉便没发觉,最近一直胃口不大好,今儿晨起干脆连早膳都不想用了,于是传了太医,眼下还不够三个月,不显怀。”绿珠喏喏的答道。
华妃道:“就赵芳彤那点儿心眼,她不把孩子藏到三个月安稳了不会那么大方的说出来,眼下摆明了是存心要和本宫争!本宫倒要看看陛下会不会那么在意她,她也不想想,怀了龙裔固然是件好事,可生不生得下来是一说,她这一年半载的耽搁下来不能侍寝是实打实的,谁知道她怀了孩子的时候会便宜了谁?!真是个大傻帽!许是和温若仪走的近了,被她那不好使的脑子给传染了。”
绿珠道:“娘娘的话不错,可咱们还是得早些谋划起来。谦妃有孕只要不是假的,就一定不会是坏事。”
华妃的蓝珐琅护甲轻轻划过手背,凉凉道:“你说这宫里谁最不想她有孩子?”
绿珠试探的问:“皇后?”
华妃哼声一笑:“皇后?!”
“皇后才无所谓呢!她有大公子了,就算人人都心知肚明大公子不是她生的,是外面那个野女人生的,她还是孩子名义上的母后。她才不介意谦妃有没有呢。”
“恕奴婢愚钝。”绿珠小声道,“奴婢觉得这事上仪嫔肯定不乐意,她和谦妃向来不和,但是自从娘娘您升了妃位,仪嫔显然是站到谦妃那儿去了,眼下要说谁看不得谦妃有孩子,奴婢是真的想不出来。”
华妃的嘴角勾起一抹骇人的笑,拿起太后那日赏她的那面黄罗素圆扇道:“这扇面上空空的,看着未免单调了一些,得添些颜色才好看。”说着,从喉咙里发出一记志在必得的笑,“走吧,跟本宫去未央宫走一趟,给陛下道喜去。”
那头,消息到了未央宫,李永邦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而是懵了一下子,问:“怀孕了?”然后皱了皱眉又道:“皇后知道了?什么反应?怎么说?”
福禄道:“依着规矩,得先对册子,皇后娘娘已经召了彤史姑姑,想必过会子内侍局便会来禀报。”
李永邦坐在那里突然有些没来由的忐忑,不知道心虚什么,怔怔的‘哦’了一声后,道:“去告诉太皇太后吧,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也好好赏赐一番谦妃,东西你去挑,朕全权交给你了。”
“这是朕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你可以尽管拣好的来。”
福禄道:“是。”
出门的时候,正巧看见华妃,忙含笑向华妃行礼:“娘娘又过来给陛下送吃的?……论照顾陛下的起居,娘娘是顶用心的,阖宫谁都比不上。”
华妃从前看福禄还觉得顺眼,认为他和一般的太监不一样,不是那种满脸的褶子或者涂脂抹粉的娘娘腔,掐着喉咙说话,尽恶心人。福禄要不是穿着太监袍子,乍一看就和一个正常男人没有区别,身材颀长,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有一股子憨厚的书生气。可惜天意弄人,竟让他残缺。
然而之后有几次,福禄有意无意的向她低头哈腰,华妃就懒得和他兜搭了,阉人到底是阉人,难不成以为靠近了皇上就高人一等?她听人提过宫闱秘事,常有耐不住寂寞的妃子同阉人走影,那多不要脸呀,跟谁都不能跟一个太监啊,简直是侮辱。更何况她什么身份!因此今次看见他预备做出个样子来,只抿唇一笑,恻了他一眼,便居高临下的和他擦身而过了。招呼都不带打一个的。
福禄弯着腰静候她过去,等人进了殿内,宝琛不满道:“前些日子来看见师父您还堆着满脸的笑,一眨眼翻脸不认人了!”被福禄低声喝止了。
华妃见着了皇帝,忙敛衽行礼,皇帝搁下了手中的狼毫道:“怎么?今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华妃巧笑倩兮的上前,打趣道:“陛下这可不公平,平日里臣妾为您忙里忙外的还不够,眼下还非得带着好吃的,您才肯拨冗见一见臣妾,臣妾心里委屈。”说着,一打扇子掩在心口,落进了皇帝的眼。“臣妾可不似谦妃,有了龙裔,往后陛下宠爱她都来不及,臣妾无依无靠,看来只有靠一技之长才能傍住陛下的心了。”
李永邦想起那日太后对她的羞辱,指着她的扇子道:“京城里的春日短,往后的天气会越来越热,太后送你的这把扇子固然好,就是太素净了些。不太衬你。”
华妃莞尔道:“那不如请陛下为臣妾提两句诗?必定增色不少。”
这倒是一件风雅之事。
李永邦乐意之至,当即挥毫,脑中莫名其妙的浮现出那人的脸,笔下便游走龙舞:雪洗芙蓉面,烟描柳叶眉。
写完,自己看了都得意,唇角不自禁不的噙了一抹笑,然而抬起头见到了华妃,才猛的醒悟过来这是为华妃所作,怎么胡乱写了这句?
华妃却是完全没察觉出异常来,因为是人都喜欢听赞美,当即欣喜的手持扇子,道:“臣妾谢陛下。”
李永邦尴尬一笑,摸不准自己最近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