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过半,烈日相比正午之时稍显‘温柔’了些,椆树垅一带的数百行人皆起身收拾行囊。
有的商队或百姓将由此向北去往十余里外的白马镇,有的向西去往盆地中的潭溪镇,有的则向东南去往太芝庙镇。
侯庆奎手下的十余个西路安保司中人也已整装待发,他们将向西去往潭溪镇。
卢苇手下扮作白芝堂伙计的十六个男女亦收拾好了行囊,刘志喜已被左然扶着坐上了第一辆驴车,他们这一路的目的地自然是白马镇。
虽说卢苇有借刘志喜和左然来反制唐世勋之意图,但刘志喜的左臂险些被欧阳文飞给生生打断了去,而白芝堂确有好几个医术精湛的郎中,加之拥有双料特使身份的刘志喜本就要在今日去往白马镇,因此卢苇并未苛待他,而是命手下郎中仔细为他疗伤。
两拨人皆看向泉眼附近的侯庆奎、卢苇和‘章晖’,等待三人谈罢后便启程各奔东西。
泉眼附近的树荫下,侯庆奎神情严肃地盯着化名章晖的唐世勋和卢苇,对于卢苇所说的冯姒不可能犯案之理由,侯庆奎委实不大相信。
况且卢苇始终不说冯姒究竟在何处,这也让侯庆奎甚是疑惑,但‘章晖’也拍着胸口保证冯姒与德胜客栈的案子无关,因此侯庆奎只得暂且将信将疑地抛开这个疑问。
这可不是侯庆奎蠢笨,而是因为他昨日就已被章晖的‘引蛇出洞’之计所吸引,甚至于说,无论警备二司的司长石大勇是否为德胜客栈案的幕后主使,侯庆奎也想借机把石大勇给拉下水。
都是为了权力啊!唐世勋看着侯庆奎告辞之后率十余个手下由椆树垅向西而去,他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叹。
不可否认的是,唐世勋之所以在昨日凌晨定下此策,也是缘于他充分听取了侯庆奎和卢苇的想法。
如侯庆奎举例说一个谋杀犯同时涉嫌通敌而出现的几种可能性,这既是侯庆奎对于肃卫警备司有可能通过手中权力而凌驾于楚军的司法体系之上举出的特例,也让唐世勋的心中敲响了警钟。
即便唐世勋绝对信任于青青,但她居于上位只是在大方向上掌控肃卫,而警备一司具体由褚四娘负责,警备二司则由石大勇负责。
将来楚军的地盘越来越大以后必然要成立警备三司、四司等等,谁能保证警备司体系的各司高层都能恪尽职守秉公办案?
且侯庆奎昨日凌晨时还曾提到,或许警备一司在大帅和肃卫统领于青青的眼皮子底下还能公事公办,但石大勇的警备二司呢?
由于侯庆奎的西路安保司与石大勇的肃卫警备二司在职权上有不少方面的重叠,而警备二司只需说西路安保司抓捕的某犯涉嫌通敌,就能毫无顾忌地将人犯带走,因此侯庆奎的切身体会不仅是憋屈和恼怒,更是对于警备司职权甚重而产生的担忧。
再从卢苇的角度来看,她同样对警备司甚为不满,因她所属的枢密司是打探情报和锁定可能通敌的嫌犯等,而审理权与定罪权皆在警备司,从这个角度来看枢密司不就只为警备司‘打下手’?
或许卢苇的这个认知不太恰当,但就如她和欧阳文飞都是组长级,但在肃卫驻太芝庙镇办事处,隶属警备二司的欧阳文飞是处长,隶属枢密司的卢苇及另一个内查司的组长只能任副职。
这在整个肃卫体系的各地办事处皆是如此,亦即是说以警备司为主,枢密司和内查司次之。
而卢苇认为肃卫统领于青青的这个硬性规定有欠妥当,她清楚记得大帅曾给出过明确指示,肃卫在各地的办事处以协助行政部门稳定地方局势为第一要务,其次才是慎重清查有可能的反间谍活动以及挑动舆论或民愤者。
但无论是太芝庙镇办事处的欧阳文飞亦或是廉桥镇办事处的常林,他们在实际事务当中常常会本末倒置,即以查处涉嫌通敌者为先,稳定地方局势次之。
若是在楚军刚刚占领的地区如此行事还说得过去,但太芝庙镇和廉桥镇等地已经是稳定区,在这等区域还能有多少心怀叵测的细作?
而欧阳文飞之流太过坚持清查奸细,这必然会导致当地百姓的恐慌情绪蔓延。
正因为有了侯庆奎和卢苇举出的诸多例子,加上隶属警备二司在廉桥镇的常林甚是反常,唐世勋才决定把廉桥镇德胜客栈的案子引向石大勇。
这‘引蛇出洞’之计无疑符合侯庆奎和卢苇的利益,一旦把石大勇给拉下水,侯庆奎可借此案弹劾肃卫警备司体系在稳定区的职权过重,请大帅出手削弱警备司的职权等等。
又如卢苇可借此案向肃卫统领于青青提出建议,各地办事处的处长之位不必一定由警备司的人担任,何不从警备司、枢密司和内查司当中抽调选取堪用之人能者居之?
至于说唐世勋自己,他自然有更深远的想法,这也是他此次微服私访的目的所在,地盘大了以后若不深入基层来了解,他哪能看到如此多不可能出现在他案头上的‘小事’?
“喂!你到底走是不走?”卢苇见‘章晖’直愣愣地看着远去的侯庆奎一行而陷入了沉思,她不禁甩了甩右手催促他。
唐世勋微微颔首,遂与卢苇一同乘上了白芝堂这支队伍中心处的第二辆驴车。
卢苇自不清楚这淫贼在琢磨着何事,但她不仅烦躁这混球与她绑在一起的手腕,同时也颇为担忧坐在第一辆驴车上的刘志喜。
她看着刘志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道:“章晖,这刘志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都被欧阳文飞折磨成这副模样,为何他今日早上离开太芝庙镇之时居然没对送行的欧阳文飞说一句狠话?”
唐世勋撇了撇嘴:“我哪晓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卢苇一脸不信地白了他一眼:“你那姘头可是他的助理,你会不晓得他的为人?”
唐世勋尴尬一笑,但他是真猜不准刘志喜。
不得不说刘志喜的性子也是吃软不吃硬极为倔强,其实他昨日凌晨被欧阳文飞审问之时本可以自报身份,但欧阳文飞从一开始审问他时就态度嚣张趾高气扬。
这让刘志喜心头甚是不快,是以在言语上反唇相讥取笑欧阳文飞是‘矮矬子’,这话犹如一把利刃刺入了欧阳文飞的心口上。
而欧阳文飞与警备一司衡阳分处长石二勇素来喜欢折磨犯人,即便那斋房中没有刑具他也有的是法子‘就地取材’对刘志喜进行拷问。
因此刘志喜可不仅仅是左臂几近断裂而已,在欧阳文飞的慢慢折磨之下,他浑身上下受的伤委实不少,若非唐世勋听到他的惨呼之后让侯庆奎去相救,恐怕他昨个凌晨就已被折磨致残了去。
当欧阳文飞得知刘志喜的身份以后也是吓了一大跳,且他已猜到卢苇和萧元朗等人定是故意隐瞒刘志喜的身份给他挖坑。
因他在审讯刘志喜之时确实运用了很多不光彩的手段,但他也不知刘志喜为何在受刑后既不讨饶也不透露身份,甚至还以言语激怒他?
不过欧阳文飞虽知道刘志喜极可能会向镇抚部乃至大帅弹劾他,但他也并非无力辩解。
首先来说,刘志喜承认五月十一和五月十二这两日都在廉桥镇,德胜客栈的纵火刺杀案与刘志喜是否有关还是个未知数。
而刘志喜来到了太芝庙镇以后,作为肃卫警备二司在该镇的负责人,欧阳文飞协助侯庆奎的安保司调查审问刘志喜有何问题?
因保境安民虽是由安保司负主责,但肃卫警备司和民兵联盟本就有从旁协助的职责。
或许欧阳文飞在审讯中的手段太过激进了些,但侯庆奎的手下和民兵分盟的人也在旁陪审,这个锅欧阳文飞自不可能一个人背。
其次,欧阳文飞是真不晓得刘志喜的身份,侯庆奎也同样不知晓,这大水冲了龙王庙的误会不得怪卢苇和萧元朗?
再者说,刘志喜虽有双料特使的身份,但其主责是界定军情四科与肃卫枢密司在宝庆府的情报辖区,以及界定绘制西路联军的边界图等事务,这对于肃卫枢密司体系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但对肃卫警备司体系影响并不大。
亦即是说,欧阳文飞并不怵刘志喜的弹劾。
当然,刘志喜的大哥可是白虎左营的统领刘志宝,二哥又是军情四科的科长刘志贵,加之刘志喜本身又受到大帅夫人周文茵的信赖,因此精明圆滑的欧阳文飞在昨日便尽量补救他与刘志喜之间的裂痕。
有意思的是,刘志喜既未领受欧阳文飞的好意,也未理会扮作章晖的唐世勋、侯庆奎、卢苇和萧元朗等人,而是待在太芝庙后院的七号斋房内闭门谢客,除了白芝堂的郎中进去帮他上过两次药以外,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特使助理’左然。
就连唐世勋也不知道刘志喜和左然昨日在谋划何事,他只听卢苇手下的郎中汇报说,化名‘陈氏’的左然似乎在帮刘志喜绘制地图,而刘志喜则闭目盘膝坐在斋房的角落处,身前与身侧还摆了三个灯盏,也不知刘志喜是在捣鼓甚法术还是有何深意。
因此连唐世勋也对刘志喜的隐忍而感到好奇,且他也不懂志喜为何要在身边摆三个灯盏。
其实唐世勋对于刘志喜的了解更多存在于去年一同逃难时的记忆,那时的志喜就是个充满侠义感的大孩子,论为人处事不及其大哥志宝,论稳重自不及其二哥志贵。
当唐世勋魂穿这个时代以后,在受伤昏迷之时就已被刘家三兄弟及其他难民所抛弃,而当他和于威、于猛夺得小狼山寨并救出刘家三兄弟之后,志喜就为了报恩而帮他去寻找周文茵与湘儿的下落,之后唐世勋有半年的时间都未曾见到志喜。
直到今年四月初,唐世勋凯旋回零陵城之时才再次见到刘志喜,这小子与苏如诲俩人已成了极为要好的兄弟,但苏如诲在唐世勋面前始终执弟子之礼,而刘志喜却大咧咧的像个江湖中人那般与唐世勋称兄道弟。
其实唐世勋倒不在意这俩人以怎样的态度面对他,毕竟苏如诲乃是新化县的廪膳生,学识和礼仪皆有之,且苏如诲和妹妹苏妙妙乃是被唐世勋所救,也是唐世勋帮兄妹二人报了杀母之仇。
加之唐世勋在遇见于威和于猛之前那段时日里曾悉心教导苏如诲刀法与乱世的生存之道,如诲是既把他当恩公又当作恩师,在他面前执弟子礼也是正常。
反观刘志喜却不一样,这小子从未读过书,且他的行事作风既充满侠义感又带着某种神秘主义倾向,否则他也不会因为周文茵‘托梦’而顺着梦境里的方向去寻找她和湘儿,这事本身就让人感到诡异不是?
但唐世勋在四月初见到刘志喜之时也并未感到这小子有甚隐忍功夫,那嘴巴子也是絮絮叨叨没个停歇,谁能想到这小子被欧阳文飞给折磨得如此之惨还能忍得住心头恶气?
因此没人知道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的刘志喜将会如何报复欧阳文飞,而唐世勋对此也是拭目以待之。
就如唐世勋曾说楚军不养闲人,即便刘志喜有恩于周文茵和湘儿,但他既然选择接受任命来当这双料特使,总归要展现出他应有的能力不是?
“章晖,你今个莫不是患了失心疯?怎的说不上两句话便傻愣愣的发呆?”卢苇见唐世勋又陷入了沉思,她甚为不满地在旁抱怨道。
驴车缓缓前行,虽说这椆树垅去往白马镇的几条山道皆已经过数次扩宽修整,但毕竟不如盆地中的官道那般舒坦,唐世勋坐在驴车上摇头晃脑地打趣道:“哦,我在想着去到白马镇以后你要如何接待我,昨日在太芝庙镇吃的猪血丸子还欠了些火候,想来白马镇那边该有更正宗的吧?”
卢苇闻言绝倒,她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你是真不知死活么?还想要老娘接待你?你最好警惕一些,指不定何时就有暗箭射进你这猪脑壳里去!”
“哈!我可是于统领身边的红人,你真舍得杀我?”唐世勋浮夸地抬了抬眼角,左手还故作轻薄地挠了挠卢苇那细滑的右手背。
“淫贼!”卢苇咬牙切齿低声骂道,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直让她心头一颤,奈何她的右手与这混蛋的左手绑在一起,就是想挣开也无法。
虽说驴车周围全是她的手下,但除非她真要不顾安危置这淫贼于死地,否则他在衣袖下对她做的小动作又如何好让旁人瞧见?
凭甚只能是你换着法子欺负我?卢苇突的灵光一闪,右手在衣袖下反握住‘章晖’的左手,她时而在他的手心处一阵轻挠,时而又与他十指相扣,且她还一脸挑衅地对他抛了个媚眼。
这小娘皮是真敢啊?唐世勋的眼皮子一阵乱跳,他知道她是故意为之,但他又岂能示弱?论手法他可是经验十足,哪怕只是对方的一只手而已。
其实唐世勋自己也有察觉到自己的某种心理变化,即自从他在五月十二与左然一同误服了三神九欲丸之后,他就很容易产生欲念,加之陪在他身边的左然又是逆来顺受的乖巧性子,这让他极大的满足了自己的强势心理。
而这看似风情万种的卢苇又与他的手绑缚在一起,且她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隐藏在心底深处的某种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欲念早已是蠢蠢欲动。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唐世勋要想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摆脱卢苇,同时又要保护左然不受牵连的话,他总归要用上一些非常手段,而卢苇与他经过了一天半的相处以后突然‘开窍’,这对于他无疑是个利好局面。
于是乎这各怀心思的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两只手在衣袖中展开了一场无人知晓的暗战,而两人还装作若无其事的谈天说地。
不过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因两人都很清楚自己的眼中必然会显露内心的骚动,谁都不愿在这场暗战中率先露出破绽。
酉时将至。
一行人来到了人山人海的石牛桥,此地乃是白马镇的东南入口,由太芝庙镇或潭溪镇而来的商队或百姓大多由此进出白马镇。
唐世勋坐在驴车上举目远眺,鹰目中难掩震惊与自豪之色,他这具身体的‘前任’曾数次来过白马关一带,但以前白马关下的市集哪有如此宏大的规模?
这何止是个镇集?就是与祁阳城或常宁城相比也不遑多让啊!而距离西路联军夺得白马关只过去了不足一个月而已!这如何不让唐世勋感到震惊与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