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蓝色的记忆,在历史的长河里,可以纳入他自己的罗曼蒂克。
阿三没有自己的特殊行为,他的所有举动都那么平庸,街上任何一个路人随意摆动的动作都和他相似。和他相处了十几年的朋友许已用一句话总结他:
走在街上,就是一面移动的镜子。
他下意识地反射人类的众多行为,没有人会多看他几眼,多数仅是匆匆一瞥,因为众目睽睽之下照这面镜子,已经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整理仪容,在一定程度上,它像自己的秘密被公之于世,更像赤裸的灵魂被踩在地上。
当然,被拴着链子的狗会觊觎他手里的面包。
“拿一包烟。”
“什么牌子?”
“最便宜的。”
店家低下头在橱窗里找,还不忘努了努嘴,找到了,把烟扔在桌上,用极其傲慢的语气报出了价格,全身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不满。
阿三虽看在眼里,但他是不在意的,或许他对他人的情绪不怎么在乎。他脸上堆着职业微笑,嘴角还有面包屑,手臂有淤青,前几天出门的时候撞到门框上弄的。他一直这么神魂颠倒的,可真是各种人类形态的聚集,聚在一起,厚重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他掏出纸币便走了,向来他都不习惯用手机付款,只用来打电话——每件东西都有特定的义务。刚走出门,便接到了许已的电话,来电铃声都显得急促。
“阿三,快过来一趟!”
“怎么了?”
许已总会编造各种理由骗自己去和他喝酒,上次都喝吐了,身体有些受不住了,也实在是不想喝了,每次接到他的电话阿三都会格外的警惕。
“你还记得陈晴晴吗?那个女生……”
没等他说完,阿三的思绪已经飘摇在半空中,那一幕幕画面仿佛就在眼前,阿三怎么会不记得呢?毕竟这个女生走进过自己的生活,这是他的唯一一场恋爱。
两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生,不是偶像剧般的惊鸿一瞥,是因为一场被父母强迫的相亲。一开始,这两位当代青年明显都从心里抵触这一件不太浪漫的事情,想着在饭桌上直接拒绝,免得浪费彼此时间。
可是谁也没想到,一见面两人就有种莫名的磁场,说话支支吾吾起来,更别提所谓的拒绝了。这种极低的概率还是让他们碰上了,在原有的基础上再聊了几句,更加深了好感。
阿三面前的这个女生,面容标致,有深深的酒窝,最喜欢的颜色显而易见,蓝色。连衣裙是蓝色的,手链是蓝色的,连瞳孔都有些许的蓝色。
在饭桌上的时间似乎很短,窗外的天色显然是没有人道主义的,黑得很快,黑得足够深沉,连餐厅都被迫打烊了。
门外的他们,俨然黑色抽屉里的两个小精灵,只有懂他们的路人,才能看得见他们身上的光,不是显而易见的,是由心散发的。
“我们下次在哪儿见面?”
直接,简单,甚至可以不修边幅地扔出一句话,他们的关系像烈日下迅速融化的巧克力,与往日的慢热一点也不契合。
“我想,就到那条小巷里的单车维修店吧。”
陈晴晴举高了手,伸出了手指,长袖滑到了肘部,一个小小的纹身暴露无遗,那是麋鹿,仅此而已,也没有圣诞老人。
阿三望着那个方向,心里是纳闷的,他不知道那里对陈晴晴来说代表着什么?为什么要去这种地方见面?难道不是该去游乐园、电影院或者咖啡馆?
那家维修店,阿三之前去过一次,时隔很久了,那时他才上高中,是个走读生,家离学校不算远,每天一大早就骑单车上学,一次单车爆胎了,他就是在那家店修的。
印象中,店里两个人,帮自己修单车的是一个有些瘸脚的年轻人,年纪比自己大了几岁左右。而坐在柜台后面的是店主,一般单车的小问题他不会动手,一个时刻叼着烟,不停聊着电话的形象。
“为什么要去那里?”
她沉思了半晌,下意识因为某种不自在而撩了撩头发,谁都能看得出来她不太想回答。阿三本打算说些什么缓解这个尴尬的局面,但没来得及,陈晴晴最后还是应付了这么一句有些偏离问题的答案。
“我常常去那里,比较熟。在那,我可以很自在。”
“哦……哦。”
阿三点点头,以附和。
确立关系是一瞬间的事情,依旧心有牵连是一辈子的事情。
他们见了几次面,都是在那个单车维修店门口,从里面搬出来两张凳子,一坐就是一上午,这曾经是陈晴晴一个人的日常,如今已习惯了两个人。
店长老了,那个年轻人腿脚还是那么不方便,是时间和科技改变不了的缺陷,他手臂更有力了,上面满满的小伤口,不知道这是因为工作时常有的事还是自己多年来心里一直过不了身体有缺陷这个坎,而折磨自己的身躯。
阿三猜他不像悲观的人,因为几天来的交谈中,他都呈现一副开朗的状态。相反,那个曾经很傲慢的店长现在惆怅了不少。
没有客人的时候,四个人就这样聊,无非是日常和八卦。渐渐地,阿三一个不关心他人生活的人,都开始专注起来,他爱上了观察人,路人也好,自己熟悉的人也罢。
他坚信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这句话,也猜想过,有没有可能一个人身上背着所有人,有关的,无关的。
人与人的见面是珍贵的,阿三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消失得如此突兀。
两人本商量好了周六到单车维修店,阿三如期而至。
天气转凉,四周是凄厉的,单车维修店的闸门关了,巷子外的人还是一样在流动,只有这里是静止的,仿佛这是另一个世界。
他并不知道陈晴晴的住址,也没有过问。
顶着寒风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来自己的心上人,叶子倒是落了几片,慢悠悠的,预示着自己的心境,他左右观望了许久,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而是极其害怕这长久的寂静,打算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走进两个絮絮叨叨的中年妇女。
“可真是不幸呀,哎……”
“是呀是呀。”
阿三开始有了疑心,趁这两个人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时候,他前去搭话。
“打扰一下,可以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们的眼神不太友好,像看一个刚从垃圾篓里落下来的塑料袋,充满了对一个八卦陌生人的鄙夷。
“你是住这的吗?没怎么见过你呀,少打听。”
“我真的想知道。”
阿三穷追不舍,表现了一定决心,他知道自己的面子在这一刻不那么值钱。
那两个中年妇女想甩开他,只好把真相告诉他,然后溜之大吉。
“看看你背后。”
——令人毛骨悚然的台词,如小时候捉弄同桌时一般。
背后,关了门的单车维修店。
“就这家店?他们……”
“那个年轻人,跳楼了。”
“真的假的?”
阿三愕然,全然不知那两个人已经远去,更不知她们抛下一句什么话,那落叶,只不过是纸钱。
虽说他和那个年轻人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但这段时间,爱屋及乌,待在这里的时间长了,便有几分感触,人不在了,这一切的变化如山崩。
陈晴晴没有来赴约,很大可能是因为收到了这个噩耗,尽管阿三还没有弄清楚她为何这么痴情于这个地方。
他四肢无力,失魂落魄般离开了这里,不敢回头看,他害怕这种莫名其妙的代入感。
回到家,一个人的家,他坐下来,手里紧握着手机,拨了陈晴晴的电话,通了,但一直没有人接,又连续打了几个电话,还是如此。
他自认自己是个和世界脱节的人,不太喜欢人们手机上一个个精致的社交软件,微信里和陈晴晴的对话只有那么两句,便再也没有了,那之后的沟通都是打电话。
霎时间,他顺其自然地被这个世界孤立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更不知道怎么安慰不接自己电话的女朋友。此时此刻,他更能理解那个腿瘸的年轻人,绝望过,狠心过。
在玄关来回踱步是他缓解焦虑的方法。
电话响了,他匆忙走回沙发,拿起扔在那的手机,看了看屏幕,不是陈晴晴,而是自己的母亲。
“喂,孩子,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
“晴晴她没和你说?我也是刚知道,她哥哥自杀了……”
“哥哥?!维修单车的是他哥哥?”
“对……对,他哥是在自己家做这个,不容易呀,毕竟他这个情况很难找到工作。”
原来,他们是一家,陈晴晴这么久的隐瞒,恐怕是心里介意这个事情,而自己的母亲也没有和自己说过,只说了见面的女生是朋友的女儿。
“我没看到晴晴,也没有接我电话,妈,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可能没有缓过来,再等等吧。”
一等就等到现在,一年半过去了……
“陈晴晴怎么了?你见到她了?”
“她就在我旁边,你快来吧,呦呦餐厅。”
许已说的不像是假的,阿三连忙赶了过去。
见面后,还是那个熟悉的她,身上的装饰几乎都是蓝色。
她说,这段时间她都在乡下静静地呆着。
阿三看着她的脸,她的肢体动作,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只不过是她的模仿体,而不是所有路人的镜子。
阿三笑着说。
“我发现,我变了许多。”
“你变成了千千万万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