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熄安半身赤裸,生命巨茧的碎片缓缓融入他的金身中,他在迅速而暴力地掠夺这原属于荣的营养,等同于吸干了整个太虚残留的生命物质,与宇宙树不分上下。
太一居高临下,冕旒下的无质面庞倒映出生命尊位的剧变。
祂伸出手,朝着高塔上巨茧按下,顷刻间高塔倒塌,巨茧连带着那破茧的生灵坠入苦海深处,无边的浪潮淹没了白色花圃,漆黑的海面浪涛汹涌。
但在太一的视角下,那巨大的漩涡仍然没有消失,这是荣以无上伟力再度归来的庞大仪式,那漩涡中的每一道源自原始宇宙的生命力,祂在和宇宙树一样借助原始宇宙茁壮成长。
这是意料之内,可那破茧的生灵哪怕只是一瞥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被生命尊位同化的仙者躯壳应当是呈现出荣的原始样貌来,但仙者仍是仙者,那眼神中绽放着令太一憎恶的金莲。
漩涡聚拢,直直打入苦海深处,海面轰然破开,托起那尊无暇的生灵来。祂闭目诵经,独属于万物崇高的异象不断地在其周身翻涌,花圃中的百花盛开又凋零,起起落落,时光流转,最后化作一轮日冕,高悬于天。
三位古神灵看得心惊。
巨大的漩涡呈现螺旋重重砸在祂的肉身上,不断地捶打,每一次重锤都令那生灵身上的不朽气息更甚,同时蕴藏万物生息的慈悲与岁月流转一切凋零的无情。
生命之茧燃烧起来,如龙蛇般攀爬在祂的身上,化作袈裟与羽衣,功德与獠牙。余下的,则成了祂脚下的莲台。
三位古神灵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此刻的太虚好似活了过来,大地作祂的莲台,天空作祂的羽带,太虚仙佛的特征显化在同一个生灵的身上,梵音重重叠叠,金莲朵朵绽放,无边无际的祥云与紫气腾腾蒸蒸。
祂是仙者,是觉者,是超脱。
生命尊位成为祂新的熔炉,升华而出的岁月尊位为祂献上果位。
该称呼祂什么?
太虚缄默,无法为这个存在命名。
这时,太一开口了。
祂说:“生命,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失去,这令我感到失望。”
祂接着说:“而你,岁月,你终是走上了台前,这令我心潮澎湃。”
太虚突然间开始颤动,太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具备令天地慑服的伟力,生命之名乃是“荣”,岁月之名乃是“赫”,祂早已存在,存在于悠久的过去,存在于遥远的未来,太虚无法为这个伟大的生灵赐名,因为祂根本不是新生的存在,祂是一个再现,一个轮转,一个所有历史中都无法抹除的阴影。
无边无际的历史轨迹中,一条金色的宽阔大道在祂眼底成型。
祂在扶正这条注定的道路,为此已经努力了许久。
而历史循环中的每一个影子都在欢呼,都在欢唱,金色的光芒犹如一片大雨,磅礴落下,那是一条又一条晶莹的鱼龙,它们从滚滚地时光河流中游出来,循着它们主人的味道降临在这片时光,黎仙掀起的金色海潮便源自它们游过的水域,那是纯粹的金色,是岁月之主的象征。
现在,高呼祂的名。
岁月的空转,至尊赫!
…………
“你是赫,还是赫是你呢?”无边黑暗中,荣轻声问道。
这位生命之母同样好奇黎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是赫从一开始就占据了黎仙本身,还是黎仙逆行而上,成就了至尊赫。
李熄安高坐莲花台,神色不变,祂盯着荣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祂摊开手,手中是一朵绽放的血色莲花,但血色莲花是虚幻的,虚幻的地方倒映着无数道身影,有独目戴着黄金面具的巨龙,有身披赤红祭祀服的大祭司,有形形色色不同的生灵,他们都站在虚幻的地方,脚踏星光,无声无息间沐浴赤阳。
荣忽然明白了。
赫就是黎仙。
赫也是烛九阴。
赫也是那位终结了至尊未来的烛龙。
赫还是那些无穷时光中的无穷变体。
岁月的空转,何为空转?祂早已失去了形体,早已失去了象征,岁月的空转唯有一个概念。若是荣死亡,生命尊位的主人便会是另一个生灵,但岁月尊位不同,谁持有,谁即是,他们都在空转中往复,直到寻觅到终局。
这个身处太虚看似挣扎不断的仙者,祂早在远古就是至尊赫了。
荣想要复苏,祂同样需要,于是谋划了荣的生命尊位与一整个太虚。祂甚至料到太一为了骗过死亡,会将太虚中的宇宙树抬进原始宇宙,如是一来,太虚里再无能限制祂的东西。
如此,岁月转动,终是复现远古的一角。
“这就是你敢于面对太一的勇气么?”荣说道。
李熄安摇头,“死亡才是面对太一的底气。”
“此身是强行搭建的空中楼阁,我是赫,可不是烛龙,只有烛龙才能战胜太一,而此身距离烛龙还很遥远。仅凭一座太虚,一个新生的生命尊位,如何能触及高高在上的三步终极呢?”
“不过好在凭借尊位性质,我们不至于被太一施加权位直接压死。”李熄安笑了笑,他起身,走下莲台,走到荣的身边。
他摘下荣的白花。
“若是知晓九州背面藏匿着你,太一也不会直接对九州动手吧。我恐怕从未有过如此体会,宇宙中会有一个令我会感到可怕的敌人。”
“无论如何,太一会的,这是被锁死的进程。”李熄安将荣的白花收进怀中,与那朵血莲放在一起,又拾起一柄赤色的巨剑,令剑身上的篆文活跃。
功德轮缓缓升起。
李熄安对荣说道:“现在,你将见证神战。”
黑暗猛地破开,苦海翻滚的浪潮拍上莲台。
太一高高在上,不容冒犯。
三大古神将天空切割,太阳龙车,巍峨神山,湘水画面,斑斓的祥云纹路刻入太虚的天空,仿佛将太虚视作一个巨大的石壁,祂们即是有资格在石壁上作画的生灵。
山鬼先行,红豹嘶吼,祂手中捻着兰花,轻轻一挥,便是万道巍峨山岳重重砸下。群山巨影遮蔽尘世,还未落下便压得苦海下沉百万里,苦海上浮泛的大千世界被压力压出裂纹,嘭的个个粉碎,砂石狂舞,黑烟滚滚。
那山鬼神通可怖,山之尊位,通灵又沉重,人们往往将其视为祈福与威严并行的伟大权柄。
李熄安岿然不动,双手合十。
轻唤道:“痴愚之混沌。”
一只巨爪拍下,好似将天地分为两半。
一头浑身赤红长毛的巨兽从祂走出,头生十目,额生双角,形如狮虎。巨兽落地,当即躬起庞然身躯,仿佛不受那山岳垂落的重压影响般高高跃起,咆哮着将那山岳巍峨之影拍了个粉碎,十只眼睛转动,锁定了山鬼。
山鬼之红豹也非凡物,朝着红毛巨兽嘶吼,两者扭打,一时之间竟然是那巨兽占了上风。
大荒三兽之一,至尊犼。
至尊犼以“痴愚之混沌”搅动万物的灵性,吞没所有蒙昧之物,愚弄所有智慧之物,混沌的概念自祂而起,又自祂而终,因为祂的诞生使混沌不再混沌,黑暗就此过去,智慧在大地上发芽。
祂授予大荒灵智与自我的立足之权。
但此刻,祂赐予群山蒙昧,令草木枯败,山鬼不是祂的对手。
东君驱使龙车直直到来,烈光灼灼刺人眼,东君之威不可视,祂踏出龙车,手握一柄宽厚大戟,朝着莲台一记势大力沉的劈砍。
李熄安仍是一动不动,再唤道:“贪夺之斗争。”
霎时,利箭如流星,钉入大戟空隙,东君劈砍不下,朝着流星来源看去。
铠甲峥嵘好似虬,头盔显化盖世功,手握弯弓搭利箭,万载征战血不休!
那生灵常人大小,下半身却如马匹。祂奔驰太虚,握着一张大弓,背着弯刀利剑石斧十八般兵刃,此时抬起头,头盔下是一个利齿外扬的丑陋面容,裂纹上刻着道道血痕,祂正对着东君咧嘴大笑,好似再度找到了可以掠夺的猎物。
东君自是不能忍受,口中一个长吟,龙车呼啸而过,载着祂冲向那持弓蛮夷。
至尊戎以“贪夺之斗争”记录暴力的战争,宝物皆夺有,仇敌皆讨伐。自祂以后,天地万物开始从天地间攫取力量,逐渐成长,这位至尊乐于见得子民握住更锋利的武器。
祂授予大荒兵戈与斧钺的征伐之权。
古老的斗争之神与古老的太阳之神,一个在地征讨万物血流不止,一个在天显灵照耀众生,而若是斗争的神只盯上太阳,祂便有了弑杀太阳的美梦,龙车被万般兵器击打的破烂不堪,狂舞的金龙被拦腰斩断。
至尊戎与东君缠斗不止,不知胜负,那贪夺之斗争目中光芒涌动,化作遮天蔽日的巨影,高高地扬起铁蹄,恶狠狠对准东君踏下。这东君也使得神通,一轮太阳轰隆隆升起,抵住铁蹄,唬得那太虚剧变,黑雾弥散,无尽秽物避之不及,顷刻湮灭太阳光中。
那些死去的秽物迸射出精光,又汇入至尊戎体内,祂气势更是大盛!一把踏碎太阳,东君露出真身,百万丈高的大日凝望过来,两者又是咆哮着杀到了太虚尽头,胜负难分。
那唯一的帝王看的饶有兴致。
湘夫人不动声色地上前,迤迤然对李熄安行了礼,又温声道:“久闻岁月之大名,妾身自是不敌大人神通手段,可也想见识一二,一来为主君分忧,二来妾身要探明一个真相。”
“何种真相?”莲台上,李熄安垂眸。
“湘君之死。”
“是我所为。”
“如此……”湘夫人眼眶红润,掩面欲泣,“妾身得罪了!”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最是柔弱,最是温情,如养育两岸子民的江河,可祂发怒,洪水淹没庄稼土地,冲垮房屋拱墙。湘夫人的道韵胜过山鬼与东君,翩翩起舞便是滔天洪灾来临,此地又为苦海,湘夫人的神力更是增长,漆黑浪尖之上,神女忧愁又愤怒,含情脉脉又冰冷刺骨。
无数绸带从水中伸展,结成密不透风的网,如人溺死于水中,灵气粘稠如溺亡的阴影。
湘夫人飞过绸带,手握长剑,舞蹈般以优美的姿态刺向莲台上盘坐的身影。
李熄安顿了顿,这才唤道:“嗔古之血脉。”
迷雾涌现,能溺亡众生的绸带抵不住雾气的渗透,利剑刺在黑色厚甲上,只听得清脆的碰撞声。
身披重甲的巨虫在迷雾中起身,以蛮力撕开绸带,用巨锤捶打波涛。
祂疑惑地盯着莲台上的身影,又昂起头看向远处两方的战场,感受到无比熟悉的道韵。
“你做了什么?”
“履行三兽契约,将你们带回现世,争一线生机。”
巨虫盯着李熄安看了好几眼,任由背后的湘夫人如何施展神通都不动摇。
“好!”蠛大笑,甚至忍不住高兴地拍起肚皮。
“什么时候宰了死亡?我感受到祂那该死的气息了,祂就在这个宇宙!”
李熄安不语,巨虫转身看去,目光越过湘夫人,见到了那高高在上的帝者。
太一。
“你瞧你,给我干这来了!”蠛皱眉,祂拎起巨锤,又接着说道:“但该说不说,你还真会找人,换别人来,哪怕是你们九州的凤凰与四象也未必有这能耐,你且瞧好了,嗔古之血脉的全力!”
三兽直接被岁月唤回,即是远古。祂最完整,唤回的力量最为强盛,而天央古神被困于空境不复巅峰,自是拿这头顽固巨虫没什么办法。
蠛举起巨锤,一锤击碎了浪尖,湘夫人摆身而过,同是不惧这巨虫。但祂的坐骑未必有这般好运。
蠛一锤未果,又加一锤,打碎那大白鼋。背壳凹陷,屋舍坍塌,大白鼋哀嚎一声,五脏六腑都被锤子捶成了碎末,这些碎片从腹部被击穿的大洞哗啦啦地掉出来,很快大白鼋就一命呜呼了。
湘夫人神色一暗,手中剑化作亿万,铺天盖地地刺下。蠛的甲壳出现密密麻麻的孔洞,渗出血来,显然刺入了体内。
蠛怪叫着,连声说娘们真是不容小觑,尤其没了男人的寡妇!
这下子湘夫人道韵更是浓郁,碧海波涛冲上了三十三天,又笔直坠下,将三千世界的碎片都冲压成一根根锋锐的剑芒,蠛回首,见莲台上李熄安托腮,笑吟吟地看着祂,显然是不打算帮忙了。
那碧海波涛朝着蠛盖下,祂一下子就没了踪影,可一张血盆大口在湘夫人身下张开,将祂吃了进去。两者都落入碧海深处,没了湘夫人,三神与三兽皆远去,只余下太一与李熄安对峙。
太一说:“你非烛龙,也就并非我的对手。”
太虚共鸣,无边黑雾将功德金光都尽数吞去。
三兽的咆哮声渐远,岁月的运行阻塞。
这里时光封存,万物皆为太一造物,祂随意揉搓。即便放在远古的三步至尊中,太一地位也是崇高的。
祂是渺渺无为浑太乙,如如不动号初玄。
另一位,圆坨坨,光灼灼,道是亘古长存,又云光阴一瞬。
两者相逢,一个比古时更甚,一个较烛龙却是不如,相斗起来看似相差无几,实则二八是万幸,难逃厄难可致身死。
…………
太虚之中,见证神战。
荣可以看见这超出时代的一幕。
太一显化鸿蒙开,一语敕令混沌来。
祂轻叱一声,对李熄安的位置轻轻一挥,苦海瞬间消失,连着太虚地基化作乌有,如一张画纸,祂正将画纸上的颜料抹去,李熄安避开,日冕当空,瞬息至太一身前。
一手金玉长剑,光芒浩荡,一手赤铁巨剑,焰卷八方!
太一握住袭来的剑锋,吹了口气。
李熄安手中双剑成了砂砾。
那暗黄色的砂砾簌簌落下,每一粒是宇宙重,经过太一之手,压塌了莲台,又将李熄安裹起,要冲入那被抹去的空白,一并斩灭根源。冲刷天地的砂石宛若河川,不断地流淌,比岁月流逝的速度更快,令那小岁主逃不出,避不开,只能陷入其中。
但听得沙河中响起低颂,古奥如宇宙尽头,无垠虚空。一字落下,如巨石滚落沙河中,荡开涟漪。
层层涟漪中央,李熄安托起昏剑,这被太一化作砂砾,可又被祂从过去拾回,祂剥离出剑身上的篆文,篆文悬浮,如活龙般夭矫,金青色的道韵缓缓腾空,那附着在砂石上的万钧力道瞬息没了踪影,成了一团团死沙,从李熄安身上无力落下。
“根本性原,毕竟寂灭,同虚空相,一无所有。”李熄安念着古经,又升起空境。
“咔嚓……”金身碎开,一头巨龙冲出壁障,以金青鳞片为主体,手持赤色巨剑。那龙身扭动脖子,转动眼珠,直直盯上太一。
太一运行权柄,皆被那龙身撤去,作了空无。
祂实在熟悉这力量,于是拔高了上限,创世的权柄运行再次生效,岁月尊位轮转而来的空境比不上应龙残躯,可再加上一个仙佛的超脱者,就称得上难缠了,可对太一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祂应对自如,只等待岁月尊位转动阻塞,失去位格。
只是一个小岁主,谈不上那大神通。
岁月尊位的主人,只有烛龙能与太一抗衡。
仿佛是映衬了太一所想,那位超脱在创世的权柄下节节后退,造物的洪流亿万,冲刷不尽,赶超时光。空境强大,也不是应龙的空境,岁月诡谲,也不是烛龙的岁月,但创世之威,实为太一之创世。
黑雾浓稠,李熄安被冲刷出太虚,来到一片空无的宇宙之外。
祂落入了黑土。
太一随后而至,拂袖要将祂收入袖中。
可另一股力量拒绝了太一。
黑色的土壤上开出白花,显目至极。一朵两朵,很快这里成了一片白色花海。
“万物的崇高!你是白色花圃的主人,是一切的母亲!”太一听见花海这般赞颂道。
金青的龙身开裂,从万千鳞片中现身的是一个簪花的白衣银发的女子,祂双手并拢又张开,从手心延伸出一柄黑色的镰刀。十六对羽翼鼓动,将祂托得极高,一层翠绿的光幕垂落,仿佛神女舞动的裙摆。
李熄安托起这象征生死交替的亡镰,以锋刃对准太一。
这一次,万物的崇高真的属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