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泽终究还是没有听从许奕的劝阻,带着满腔愤怒,浑浑噩噩地去到凡界。
小四从极乐仙宫处拿到主人留下的剑意,总算回忆起《秋露凝霜》剑法的全部真意,如今又到了突破升阶的关键时刻,故而独自留在了五灵山养剑池。
凡界南冥州西北部黑水国,两军对垒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场。正值初春时分,阴寒料峭,北风卷地。一条隐约可以听见冰声炸响的大河隔开了百年世仇,往南是黑水国落雁关,往北是大月国放羊城。
去岁冬至一点阳气生发到现在,声势愈发浩大,裸露的草根蕴含春意,黑水国将士靡战三秋,国内民怨颇多,急需一场胜战来鼓舞士气。原泽就是在这个时候,带领一位金丹境三阶阵法师、一位金丹境二阶医修,还有三个筑基境、五个炼气境,总共十一人来到这里。
中军大帐,一位士兵入内通传:“陛下!有十一位自称是上界修士请求面见陛下。”
黑水国国君辛乌夜此次御驾亲征,旨在平定这场三年之久的战争。
“上界……”
“修士?莫不是……”
“仙人!”
沉不住气的将领开始交头接耳,人声翕动,就连定北大元帅也目露疑惑:“陛下,您看……”
辛乌夜因为某种原因,对修士的观感并不好,他有些不安和抵触,心下思量:上界之人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这几年来,各地烽火频起,大国交战不断,辛乌夜得到消息,这些生灵涂炭的战争里都有上界之人的身影。
如今又来掺和他们与大月国之间的争端,他是一百个不情愿的。不同于大多数人,辛乌夜知道这些上界之人悲悯众生的面目底下是视众生为草芥的冷漠,说一句道貌岸然也不为过。
尽管不喜,辛乌夜也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得罪上界之人,他只能捏着鼻子出外迎接:“众位将士,快随朕到营门迎接上界仙人!”
到了旌旗招展的营门处,辛乌夜看到了十一个气质脱尘的人,个个身形挺拔,透露出万事尽在掌握的从容与恣意。尤其是为首的那一位,背上一把剑,腰间一把剑,神色漠然,看起来不苟言笑,不会是好相与的那一类人。
辛乌夜内心叫苦:怕是不好忽悠走了,难道自己手下的士兵,就要沦满足他人私欲的牺牲品了么?
“黑水国第八代国君辛乌夜见过上界仙人。不知仙人驾临有何贵干?”
“我等领南冥仙盟凡界作战营的任务,前来清缴为祸邪徒……”原泽拱手回礼,语气平淡,没有因为对方是凡界国君而有所轻慢。
前不久有查探先锋在大月国的军营中发现了玉昆仙京的身影,想来黑水国与大月国的战争与这数年来凡界发生的大多数战争一样,都是由玉昆仙京把控的国家事先挑起的。这些不知何时埋下的隐患,终于在玉昆仙京公然宣战以来,爆发在十三州的凡界大地。
只是原泽心有疑虑:黑水国处于南冥州的偏远地带,周围又有天险阻隔,不然这场三年前就已经发生的战争,不可能这段时间才被仙盟发现其中的端倪。但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没有仙盟介入,黑水国不可能是大月国的一合之敌,战事能拖三年之久,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阴谋。
但原泽没将这个未经核实的猜测说出来,他只能暗地里做打算。
“大月国背后竟是上界邪教?”众将领听原泽解释了来意,大惊失色。
辛乌夜则觉得不可思议,他问到了点子上:“仙人所说不过一面之词,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只是大月国中若真有邪教力量相助,为何我们不曾发现蛛丝马迹,还能有输有赢苟活到现在?”
“陛下言之有理……”
几位初出茅庐的低阶修士也不禁嘀咕:“他说的也有道理啊……”
“放肆!”金丹三阶阵法师全渺,突然出声,打断众人的思考。他神情无比轻蔑:“我们肯来助你等凡人赶走侵略者,你们该感恩戴德才是,怎么还敢出有所质疑,妄自揣测!”
“弘志道友!”原泽冷眼看他,若有所思。
辛乌夜冷笑一声,心里对原泽升起的那一点儿好感被连累着消失殆尽。面前这群人看来与他以往遇到的上界之人没有多大的区别。身为九五至尊,平日里何曾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
“口口声声‘我等凡人’!我们凡人天生地长,虽然微小,却也不愿意受你们的践踏。尊称你们一声仙人,还真当自己泽披万物了不成。你们也不曾庇护我们,就算我们敢起庙供奉,你们也要能收受得到香火才行!”
“卑贱凡人,你找死!”全渺被激怒,抬手就打。
原泽随手拆挡,一道剑气将他打退数丈:“弘志道友是想公然违反仙盟禁令对凡人动手?”
全渺有些狼狈,被当众落脸,他恼怒成羞,开始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我呸!你又来装什么高尚的君子?谁人不知你青芜尊者手中人命无数。不过几个凡人,我就算杀了,也不及你的千万分之一!”
“还是说青芜尊者如此维护凡人,是因为自己本就出身凡界,所以物伤其类了?”
原泽懒得跟他计较,只说:“看起来弘志道友对我这个队长颇有微词,那么还请尽快上报仙盟。若是双方打起来时仙盟的回复依旧没到,而你再敢与我为难,就别怪我铁面无私!”
全渺怀疑原泽话里有话,但是对着一张木头脸找不出任何证据,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这位全渺乃是太玄宗新任掌门之子,他似乎对两派往日恩怨耿耿于怀,待原泽多有刻薄。但像当下闹得那么难堪还是第一次。
有几位追随者跟着全渺一道离开了。
“青芜尊者,这……”金丹境二阶医修佘停鹤有些为难。
原泽看起来毫不在意,神情没有任何波动:“随他们去。”
闹了这么一出,众人对着原泽一时间都有些噤若寒蝉,敬畏于他惊鸿一瞥的实力,生怕一不小心就惹恼了他。
倒是辛乌夜对原泽的好感再上一层,抱着最后的希望试探道:“我已知晓仙人想利用我们牵制住大月国的凡人兵卒,只求您能在战事安排上尽量善待我的士兵。”
“他们肉体凡胎,经不起折腾……”
听出辛乌夜的担忧,原泽摆手道:“陛下尽管放心,我不会插手军务安排,更不会支使你的士兵。这场仗该怎么打,由陛下来决定。我们负责清除邪教之徒,让这场仗回到它该有的较量层次。”
当天夜晚,寒月高挂,光掩星河。原泽独自一人站在冰河岸上,大风撩起他的衣襟,可他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辛乌夜穿着大氅,看着原泽的风流模样有些钦羡:这就是超凡脱俗的仙人之躯啊!
他挥退随从,一人上前。
原泽早已注意到他的存在,淡淡地招呼一声:“陛下。”
他叫着尊称,却没有丝毫屈于人下的模样,反而显得他不倨不傲,谦谦有礼。
辛乌夜笑了一声:“仙人您与我见过的其他仙人都有所不同,他们叫我一声‘小子’已是尊口难开,绝不会叫我一声陛下。”
原泽看着对岸隐约的火光出神:“那陛下见过的修士一定不够多。修行界有很多我这种人,也有很多全渺那种人。”
辛乌夜不置可否,转而跟原泽谈起一件事:“听闻仙人也曾是凡界中人,那该是通过六十年一次的‘升仙大会’进入修行界的吧。”
“二十年前,那会儿我才十五岁,离下一次升仙大会还有数年之久,我却得到了一次进入修行界的机会。”他在追忆往昔,并不在乎冷漠的听众有没有听进去:“有个云游到京都的仙人,父皇招待了他,为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求来了一次测试灵根的机会。”
“我灵根品级也算出众,那位仙人便收我为弟子,他停留凡界的时日里,偶尔教导我一些修仙常识。年少的我,在他透露出的只言片语里,十分向往能够上天入地,翻云覆雨的修行一途。”
辛乌夜说到这里长叹一声,短暂的停顿却难得的激起了原泽的好奇。
“后来呢?陛下为何留在凡界?”辛乌夜此时还是肉体凡胎,甚至体质还十分虚弱,这做不得假,所以原泽很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他错失了修行机会,或者说,放弃了修行的机会。
辛乌夜仰头望月,尽管月色温润,他还是被刺激得眯了眯眼:“那时黑水国国力衰退,已经不太安定了,我想着学成归来能再延续国祚千年百年。我这样想便也这样说,那位仙人却直接冷了脸,骂我俗心太重,朽木难雕,让我二选一。我选择了留下来。”
他没说的是,那位上界之人十分偏执冷傲,直接挑明自己侮辱了修行天资,废了自己的灵根。在父亲苦苦哀求之下,才大发慈心饶了自己一命。
他一瞬间的心神波动,让原泽意识到当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他也无意深究下去,转问:“你后悔吗?修行能有上千年的寿命,凡人连百年都是奢侈。更别说修士还能做到许多凡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辛乌夜没有回答,反问原泽:“斗胆问仙人一句,您修行是为了什么?”
原泽一时间被问住了,他踏上修行一途是被命运推着走,自然而然的选择。当初他活得艰难,有那么一个机会出现在眼前,他自然要抓住。至于后来,日夜勤加修炼也似乎没有为了什么,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就像呼吸、吃饭、睡觉一样。
他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才回答:“为了修炼而修炼,为了飞升而飞升。”
辛乌夜被这个答案惊到了:“如此简单纯粹,也好。”
原泽疑惑地看向他。
辛乌夜笑着说:“有人为了自己,有人为了他人;有人为了利益,有人为了道义……仙人的答案细究下来,却是什么都不为,不过是暂时找不到支柱随波而流罢了。”
“只是,若有一日您感觉到前路茫然,我斗胆请您想一想这句话。”
“岁月漫长,记得看看自己,再看看他人。”
原泽下意识将这句话记在心里,又听见辛乌夜感慨。
“我啊,透过自己,看到了黑水国的黎民百姓,这放在皇家子弟身上,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
“只是夙兴夜寐了这么多年,终究达不成我心所愿。”
他看着对岸:“三年零五个月又八日,黑水国永宁关沦为大月国放羊城已经三年零五个月又八日了……”
辛乌夜被冷风呛得直咳嗽,摆手摇头:“不说我了。仙人在这儿寒夜独立是要做什么?”
“守株待兔。”原泽观察着点点营火中的某一顶帐篷说道。
辛乌夜不解:“守株待兔?”
这时,一点黑影从营中飞出,速度飞快,凡人来不及捕捉,原泽却一直视线追随,看着对方翩跹过江,朝着大月国军营方向而去。
原泽有种不出所料的释然,也有对猜测的深深担忧。但不管如何,他都飞速踏剑追过岸去,留给辛乌夜一句:“我守到了。更深寒重,陛下注意身体早些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