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朱祁镇有些苦笑的对着张辅歉意道“国公,实在抱歉,没想到前日是忠兄的大日子,倒是我出了岔子了,还望国公莫要挂怀。”
张辅摇摇头回道“陛下无需如此,是臣不想打扰亲朋,故此没有声张,毕竟忠儿才……”
朱祁镇见张辅有些伤感,赶紧岔开话题道“国公,你上的关于武学的奏疏,朕看了,有这想法想要与你对一对,不知国公可愿教朕?”
张辅整理了一下心情道“陛下但讲无妨,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朱祁镇闻言点头,随后道“朕观国公所言,所谓武学,其实就是一所考核机构,为的是考核如今的勋贵和各地卫所子弟是否有能力继承父祖爵位,能者上,不屑者则需仔细学习锻炼,直到达到标准才可袭爵,不知可对否?”
张辅点头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就是如此做想,非是臣不知陛下深意,实在是如今卫所和勋贵难以妄动。故此需要一步步慢来,而不是一步到位,最后引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朱祁镇赞同道“国公所虑极是。”
随后接着道“可是国公想过没有,如今的卫所制,已然开始出现弊端了,若是按照国公所言建立武学,最后亦不免流于形式,根本就无法阻止卫所败坏。不知国公该当如何?”
“这……臣愚钝,未能想到。”
朱祁镇继续道“朕有一想,国公细细听之,所有瑕疵还望国公指正。”
张辅躬身行礼道“臣洗耳恭听。”
朱祁镇随后便将自己对于武学的想法一一讲述了出来。
张辅听罢,低头思索了半晌,这才道“陛下所虑确实周全,可是,以如今大明的财政,岁入以及粮税来看,很难做到的。”
朱祁镇点头表示赞同,随后又道“朕是如此想的,在京师建立武学,所有学子按照所擅长的进行区分,由你和成国公等在京大将教授战阵之道。
平日里就在幼军之中担任各级职务,锻炼领兵用兵之法。
待到肄业,便可带领其所领之对于分配至天下各处。
如此也能够让那些卫所中的庶子和幼子能有一个吃饭的地方,不会被一直埋没在土地之中。
再一个就是各省的卫指挥使,也要承担起责任来,一定要办起子弟学校。
那些有武将之才的可以推荐到武学。
再一个就是将各省卫所进行细化,分驻各省各府,用以维持治安,缉捕盗匪,保护官员。
将来各地战兵和卫所兵都要彻底分开,战兵只管作战,卫所兵需要管理治安,防火,防盗,缉捕等等。”
说到这里朱祁镇端起杯子长吸一口,然后将御案上一本无名题本递给张辅,接着道“以朕之智也就到此了,朕希望国公能够将这一想法认真的记上一记,然后好好想想,进行完善,还望国公不吝赐教。”
张辅接过朱祁镇递过来的题本,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得收了起来,然后郑重道“臣定会细细研读,并将之完善,然后呈送陛下御览。”
朱祁镇点头,随后继续道“至于国公所虑,不知国公可有观察过如今的顺天府?”
张辅想了想,然后道“臣却没有过多观察过,不过最近顺天府上的本子,臣倒是看过。
臣明白陛下之意,可是此等办法,如今也只能在各省省城用上一用,各府各县恐怕没有那个能力的。”
朱祁镇道“这就要涉及到税制改革了,扯的就远了,朕只问国公一句,若是朕能够解决钱粮问题,本子里的想法能否实现?”
张辅微微思索然后道“自是没有问题的,如此一来其实很多问题都能被解决掉的。”
朱祁镇欣慰的点点头,然后对着王振道“大伴,去取舆图来。”
门外的王振闻声立刻躬身后退几步,然后转身带这几个内侍下去了。
没过一会儿,就将一幅蒙古地图带了过来,然后铺在地上缓缓展开。
地图极为详尽,从辽东到西域万里之地尽在图中。
虽说没有详尽到一口水井那么精确,却也将蒙古境内各条河流,聚集地,水源地标注的清清楚楚。
这幅地图可以说是穷尽永乐、仁宣几代之功又加上近几年锦衣卫不计伤亡不计成本才能详尽展现在朱祁镇的面前。
这已经不是一幅地图了,而是几代人几十年的心血。
朱祁镇穿着锦绣脚套(古人的袜子)站在地图上朝着王振挥了挥手。
王振识趣的带着所有的内侍退了下去,然后背对着大门站在了十步之外。
所有的侍卫和内侍也很默契的跟王振站在了同一平行线上,在保证警戒的同时,更加保证自己一句话都听不到。
殿内,朱祁镇看着张辅认真问道“国公,如今这大殿之内只有你我,朕想听真心话,朕且问你,瓦剌可伐否?”
张辅看着极为认真的皇帝,无言的张了张嘴,最后叹息一声道“陛下,臣亦不愿欺瞒陛下,瓦剌实不可伐。
若强行征伐,恐有置大军于险地之忧。若是有所差错,臣恐前宋南迁之事会再度发生。”
朱祁镇闻言并不惊讶,历史上张辅也是极为反对全力征伐瓦剌的,最后还是不放心朱祁镇,更是以七十余岁的高龄跟着朱祁镇去了土木堡,然后就没能回来。
如今朱祁镇营造出了只有两人的环境,单独询问,张辅自然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朱祁镇点头,并没有怒意,而是问道“为何?”
张辅答道“原因有三。
一者,时机不对。”
朱祁镇了然,如今大军正在对麓川用兵,自然是没有能力再开一局。
张辅继续说“如今朝廷准备不足,西北一战,虽说蒋贵大胜,可是当时蒋贵手中先锋骑军竟只有三千余,哪怕加上后军也不过一万余骑兵。
以此来算,辽东、陕甘、京营全部算上,也不过骑兵十余万,根本就支撑不起一场针对蒙古的大战。
而瓦剌那里几乎一统蒙古,仅仅是鞑靼就有四十万帐,每帐可出骑兵一人,这就是四十万骑兵。
若是加上四万户瓦剌本部,除去镇守草原的部队,也先最少也能调动二十万骑兵部队。
如今朝廷上下很多人还沉浸在太宗皇帝时,以为大明天兵一到,敌人就跪地投降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做好打上一场决死拼杀的战争的准备。”
朱祁镇点头,张辅话说到这里了,有些话却也没敢明着说,就比如整个北方其实都处于缺粮的状态,仅仅是北京,每年都要从运河运粮最少四百万担。
如今开中法还未有彻底腐败,北方的军粮还是能够保证的。
可也仅仅是能够保证,想要像太宗时期那样恐怕是很难达成了。
朱祁镇也知道张辅能这样跟自己说已经算得上是真心实意为自己着想了。
随后朱祁镇开口问道“若是加上神机营呢?”
张辅摇头苦笑道“陛下是否有为神机营配马的想法?”
看朱祁镇点头,张辅道“陛下,这就是臣要说的另一个准备不足之处,大明缺马。
就拿当年太宗皇帝忽兰忽失温之战来说。
那一战臣是跟着太宗皇帝参与其中的。
瓦剌四万精锐骑兵,一骑三马,仅仅是战马就有十余万,反观我朝,太宗年间还好,如今真正的养马之地又有几处?
马政更是几近废驰,哪怕是如今保有的骑兵,也只有西北和辽东勉强能够自给自足。
京营的骑兵战马全都是两处硬挤出来的。
根本就无法形成瓦剌那样一骑三马,一骑二马都是奢求。
后勤辎重能有驮马都是京营这样的精锐才有的待遇。
神机营想要实现快速机动,跟上骑兵的动作几乎很难。
这也是太宗皇帝五征蒙古却无法抓住机会打歼灭战的原因所在。”
朱祁镇叹息了一声道“柳升之亡故,确实可惜了。”
柳升,安南最后一任大都督,战死在安南。
是明军研究火器最为深入的将领。
自他之后大明再也没有像他那样惊才艳艳的火器部队指挥官了。
张辅继续道“二一个就是地利,蒙古草原一望无际,若是没有专业的向导,莫说是万人,就是十余万人一旦走丢,根本就找不到。
最后一个就是人和,蒙古人在那里生活了几百年了,我朝士卒又多是农家子弟,仅仅是一个水土不服就极为棘手。
若是不能稳定军心的话,这仗还没打就已经输了五成了。
所以如今的瓦剌不可伐。”
朱祁镇有些明白了,张辅不仅仅是要劝诫自己,同时也是在告诉自己如今的重点。
唯有自己强大了才能够排除一切不利因素。
而自己的确没有太宗那样强大。
可是朱祁镇也有自己的想法,于是开口道“朕不愿意瓦剌继续坐大,不知国公有何良策?”
张辅道“陛下,何须忧心?也先父祖三代,都妄图取黄金家族而代之。
如此他也先必然要有拿得出手的战绩。
唯有南下,还要战而胜之,这样他才能够有足够的威望来撼动黄金家族的威信。
既然我朝看得到也先的想法,只需要于九边,依托长城,以逸待劳。
待到瓦剌兵疲,再分组出击,虽无法全歼,却又能够给瓦剌足够的杀伤。追亡逐北亦不在话下。”
朱祁镇点头,心里暗暗的推敲了一番,此策的确高明,深刻的阐释了什么叫做“善战者无赫赫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