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院中,清风穿叶,一如那日剑鸣的靡靡风叶之声,让吴书礼想起那日交谈后,秦钰又找上自己,请求若有变故,务必保拂晓灵识不散、魂体不灭的事。
甘愿让出躯体,承担所有因果与代价,也要让寄生于自身识海的妖魂重生。
秦钰的执着让吴书礼不解,“如果是为了救命之恩,师尊同样救了你。你为这树妖舍了灵魂、肉躯,又要以何回报师尊的救命、教诲之情?”
“事有先后,情亦如此。”
当日站在她面前的师弟,回答得不见丝毫迟疑,“若没有他护我,在师尊救下我之前,我已然丧命。他舍命救我,这命,是我该还他的。师尊救我在后,若我有命,自也该偿还。可命只有一条,我已先许了他,便只能先了了这段情。欠师尊的,只能从别处弥补。”
将情意如往来交易般,笔笔清晰刻画在心中的账册上,确实如师尊所说的那般,一板一眼得近乎无情,却最是看重这记在册上的恩情因果。
情之轻重,因人因事而各有差异,同样的事在当事的人心里,也各有衡量的分寸。
真要细说,是说不清的。
同样的问题,吴书礼也问过秦阳昇,如果秦钰死在了这次渡劫之中,或为了保树妖生还而以魂祭器,他是否觉得遗憾可惜。
“如若当真是这般结果,便只能说,此方缘尽于此,遗憾也无可奈何。”
秦阳昇向来惜缘,顾虑左右而难取舍,那日却回答得干脆,“他不欠我什么。就这段师徒缘而言,这些年他做的,已经足够了。倒是我……”
果决话音方落,又惹犹疑叹息,“怕是反要欠下他许多。”
“卦象有异?”
吴书礼知道秦阳昇善卜却不信卜,有此一说,除了卦象不佳之外,怕是自己也有着什么盘算与抉择。
他不轻易做决定,但一旦有了选择,就会一改抉择前的犹疑,果决得不容分毫偏移。
“卦象千变,凡是与先前有所差异的,皆可算有异。你多心了。”
一句多心,更是让吴书礼肯定,他定然是有着什么打算,怕是早已布局,却不能言说,亦或不愿言说。
但一句千变,却也让吴书礼知晓,自己这难下决断的师尊,虽有计划,只怕还没下定决心,尚在犹豫观望。
“你不愿说,我也不想多问。等你以为的时机到了,若有需得着的地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管开口。”
没多少师徒间的礼数,更像是同辈友人,在秦钰之前,秦阳昇还以为徒弟都是她这样的,习惯了这样的相处,初跟礼数恭敬的秦钰接触时,还很是不自在。
现在跟秦钰相处多了,再听这许久未见的大弟子说出这话,秦阳昇倒没多少不适应,只是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也是这么重情义的了?”
“以往为师请你帮忙铸器,你可都少不得要跟我讨价还价许久。”
惊讶于吴书礼给出的承诺,秦阳昇摆了师父的架子,半开玩笑地调侃,“这次,不找为师要报酬了?”
“我何时找你要过报酬?”
吴书礼断然反驳,“不过收点成本价。你在外行走多年,想来也听过我的报价。我哪次是按外人的价给你开的?虽说你没正经教过我什么,但师徒一场,这点交情、面子,我还是乐意给的。”
秦阳昇失笑,“这可是在怪我,对你的教导不上心了?”
“陈述事实而已,你非要东拉西扯的,我也没别的话说。”
吴书礼不满他有心隐瞒时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索性将话题中断在此,不再跟他闲扯,“话我说到这儿了,你不乐意说的,我问也没用。秦钰的事,我尽量。没别的事,师尊就请回吧,徒儿要闭关了。”
见她撵人,秦阳昇也不多留,起身离去时,却又在门边顿步,只是不曾回头,“书礼,到了当下境界,诺言不可轻许。你今日的话,为师记下了,先行谢过。真有那天的话,你,不可反悔。”
心念微动,转头看去时,人影已不在。
再立足于熟悉的小院儿,吴书礼想着那日师尊的话,信了他所说的机缘因果。
或许,有些事确实早已注定,天意或是人为布局,结局在多远之后都无所谓,在通往结局的路上,已有征兆预示结果。
她算不到秦阳昇最后的结果,也料不准他要托付给自己的是什么,但此刻再回到这离开许久的居所,似乎隐隐有答案浮于心底,可她不乐意去揭开。
……
秦钰这一次闭关,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好几年的时光闭眼而过,秦阳昇借三长老的书中乾坤压下了境界,出关之后回到乾元峰,刚一踏入处事的大殿,就察觉到了一股极强的怨念。
已被迫管理内门事务几年,手里的法器订单一再延后不得炼制的吴书礼,在大殿处理着本该秦阳昇决断,却因秦阳昇闭关而交到她手上的事。
本来在这两百多年里,这种事在秦阳昇闭关的时候,基本都是秦钰在处理,但秦钰也闭关了,倒是她这个常年闭关的闲了下来。
短短几年,她感觉自己经手处理的事,已经补上了以前几百年欠下的。
但她的三个师弟师妹却是将各自手里的事列了清单往她面前一摆,让想将手头事务甩出去的吴书礼,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跟他们在处理的事比起来,只是管理内门弟子,偶尔帮秦阳昇做下决策,已经是相当轻松的工作了。
至少,她还能抽空去器峰借地方,偶尔处理一两件催得急的法器货单。
此刻秦阳昇回来了,吴书礼当即给他让位,恭敬请他上座,“师尊既已回归,徒儿就不越俎代庖了。”
说罢,不等秦阳昇拒绝,人就没影儿了。
刚闭关回来,就被塞了一手杂事的秦阳昇站在殿中,很是沉默了一会儿,出门找了个弟子,问了问自己闭关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得知秦钰已经结婴,已在无涯峰峰顶闭关几年,秦阳昇眉心微皱,移步间空间横跨,揪住了趁他回来就想躲闲的吴书礼。
“事儿成了,他还占着我地盘儿不走。”
听秦阳昇问起那日的事,吴书礼照实说了,顺嘴抱怨了句,并再次拒绝接手秦阳昇手里的事务,“您刚闭关回来,做点杂事儿分分心也好。免得什么时候又因为什么小事儿开悟,回头又麻烦三师叔。”
吴书礼封锁情欲已久,少有这么极端抗拒什么事儿的时候,可见这几年处理杂事,是让她相当心烦疲累了。
“你这只有躲麻烦事儿时,才对人恭敬的脾气,可算不得什么好修养。”
秦阳昇训了她一句。
吴书礼却是不在意,淡然反驳,“要不怎么说,师尊您教得好呢?想当年,您不乐意管宗门事务,在师伯面前找借口的时候,可是半点没避着我。”
被揭老底,秦阳昇一时无言,瞥了她一眼,疑惑着嘟囔,“我记得,你之前没这么伶牙俐齿。”
“那就得多谢师弟师妹们的教导了。”
吴书礼想起这些日子,被三人好话哄着,晕晕乎乎接了不少事儿在手,就又是一阵头疼。
忽悠人这事,他们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师尊还棘手。
她能在秦阳昇面前耍无赖,却抹不开面子在师弟师妹面前跌份儿,尤其是他们句句夸着好,让她更难显露本性,做那伸手打笑脸人的无情事。
听吴书礼提到另外三位徒弟,秦阳昇面上也是一阵变幻,想起被忽悠的从前。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最后无言而散。
秦阳昇去了无涯峰,立于虚空之上,观察着峰顶的情况。
天地灵气经久不散,山峰外围层层守护结界,配合防御法器织就密不透风的网,正是出于他那因地盘被占而怨气满满的大弟子。
灵识循着吴书礼所说的方法突破防御结界,一探峰内情况,秦阳昇的神念环绕秦钰探查几圈。
在是否侵入秦钰识海更深入检查封印情况一事上,秦阳昇犹豫一瞬,到底是没有贸然惊扰冥想中的秦钰。
灵识回归,秦阳昇眉峰越发高耸。
封印松动了。
眼前的结界不只是为了保护秦钰,防止有人干扰他,或是趁人之危地偷袭,也同样封锁了秦钰身上外泄的龙族气息。
回藏书阁找自己三师弟用书中乾坤,借大弟子的记忆重现了秦钰渡劫那日的情景,秦阳昇又留在藏书阁闭关了几日。
“缘来缘去,自有定数。”
见秦阳昇赖在自己这儿不走,将藏书堆了满地,岳千帆心疼自己的书,一本本将秦阳昇已经看过的书都收好,才看向已埋首书海好几天的秦阳昇,“师兄不最是随缘?如今这般强求,倒是不像你了。”
“尽人事,听天命,随缘,不认命。”
秦阳昇头也没抬,“什么都不做地放任自流,那不叫随缘,那只是怠懒、逃避的借口。所谓随缘,是只尽自己所能做到能做的,而对最后的结果保持心平气和。不因成功喜不自胜,不因失败灰心丧气。”
“做到了能做的,纵使结果遗憾,也不至于后悔自己的无所为。”
岳千帆在他身边坐下,顺走他手边的藏书,理顺后收进书袋,漫不经心地搭腔,“你总有你的道理,我说不过你。”
“真难得,还有你说不过我的时候。”
秦阳昇看见他的小动作,朝他伸手,“那本我还没看。”
“放着活书典不用,不晓得你在费劲儿找些什么东西。”
岳千帆心疼被他翻乱的书,卷袖将书都收走,两手往袖中一抄,抬眼看着自家师兄,“说吧,要找什么?”
见秦阳昇有所犹疑,岳千帆又道:“乾清门虽然家底丰厚,在修真界地位不低,但起家跟一些隐世家族比起来,算得长久。藏书阁中有关上古异兽、神灵的记载,多是道听途说,传说志怪居多,真实性有待考量。”
闻言,秦阳昇抬眼看向岳千帆,“你什么时候回去过了?”
“你这说的,再怎么着,那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我还回去不得了?”
讽笑一声,岳千帆垂眼叹了口气,“当年的事就跟着当年的人逝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秦阳昇默不作声,只皱眉盯着他。
见他不愿放过,岳千帆只得解释了句,“你带秦钰小子回来的时候,我觉察事情有异,为你算了一卦。虽然卦象不明,但秦钰小子的身份不难猜。所以,我回了趟岳家。”
“岳家藏书丰厚,借着岳家的人脉,也更容易跟其他家搭上关系,顺便也去借阅了些典籍。也回去上炷香,会会故人。”
说罢,岳千帆看着秦阳昇,“师兄还有什么疑问吗?有也别问,你那好管闲事的脾气收一收。当年的事已了,你在这其中的因果也已结,其他的自有小辈们操心。我都不操心,你更犯不着因为我操心我家的事。”
断然堵了秦阳昇的话,岳千帆半开玩笑地将此事揭过,“就算师兄你是关心师弟,插手师弟家事,也是不妥吧?”
“若非你当初说过再也不会回去的话,我也多余有此一问。”
见他神色轻松,这事又已经过了许久,秦阳昇神色也就松缓了几分,本也不是想管他家事,得了解释,也就将话题转了回去,“既然你都猜到我想查什么了,又早早有所打算,且说说你查到的。”
“那可就多了,光靠说的,怕是要误你的事。”
手中书简一展,墨字浮空,流转间自带玄异,“进书中自行体会,比我转述更清楚。”
空间一转,藏书阁里的两人,已转入书中世界。
现实一天,书中千万年。
从书中乾坤出来,秦阳昇神色更显凝重,深深看了岳千帆一眼,“这就是你之前不与我说,放我自己翻阅典籍的原因?”
“冤枉啊,我又不知道你想查什么,你一开始又不乐意我知道。”
岳千帆无辜,“你都没问我,反倒怪起我不跟你说了。”
秦阳昇无心跟他玩笑,沉着眼思绪难定。
见他这副模样,岳千帆敛了眼,沉缓了语调,严肃提醒,“师兄,该做决定了,你不可能将他一辈子留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