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待萧让相问,净云禅师便已先开口了。
“老衲恭候少侠多时了,今日少侠既来,且就直接动手吧?”净云禅师释然道。
他这么一说,萧让却于心底迟疑起来,毕竟自己此行皆隐秘行事,事先并无对外透露过半点,而这净云禅师一直幽居五台山,又怎会知道自己的目的?
或是洞悉了萧让心思之故,净云禅师便豁达的笑了笑,稍许才问道:“少侠是否好奇老衲为何能知你来意?”
虽记得名册上曾记载着这净云禅师旧日的种种胡作非为,但他表现出来的高僧气度以及此番问话,却又叫萧让很想停下心来听一听。如此,萧让便默着点了一下头,示意赞同对方所讲。
“少侠血气方刚,一切杀气怨气自要浮于双眼,方才你进来时候,老衲就已发现了。”净云禅师却乐呵着笑道。
萧让听罢便暗自默了一下,因为花幕池曾教他要收心敛气,虽然他照着努力做了,想不到还是要被眼前这老僧一眼洞穿。
如此,萧让便索性也一笑道:“若我天生愁苦相,你这番定论岂不是就要错了?”
净云禅师却摇摇头道:“相由心生,可不是如少侠所讲那般。而若说到这天生的苦愁相,老衲有一位法号苦瓜的师弟,倒是十分切合。但细看其人目光,却并不是愁苦的。”
萧让并不想就此与之争论,但净云禅师却又笑道:“此说固然随意,但老衲仍有两个理由能证明你来意,不知少侠在拔剑之前还有无兴趣听老衲述说?”
萧让觉得早一步杀死这净云禅师与晚一步杀死他都无甚区别,便耐住性子说道:“愿闻其详。”
只是见着萧让终究还是浮现出一种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后,净云禅师便默叹一息,罢了才将自己另外两个理由细说出来。
净云禅师果然思维敏捷之人,他自于五台山显通寺归隐后,数十年来一直无外人纷扰,如有,萧让便是第一人。而迭代数十年仍有人寻上门来,其人所图必定是要报旧日仇恨的。原因很简单,净云禅师除了仇人外,就再无亲人故友了。
而净云禅师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近月以来,江湖上有许多归隐已久的武林人士被离奇杀死。这些死者与净云禅师有着一个相通的背景,那就是他们都做过罪孽深重之事。差别仅是有些人洗手上岸了,有些人则继续重操着旧业而已。
萧让却也佩服这净云禅师的一双慧眼,便抱拳说道:“大师洞若观火,晚辈佩服,但我仍要杀你,以偿旧日罪孽。”
说罢,萧让便掏出那本被他快要翻破了的名册,然后再照着上面记载逐条通读了一遍。净云禅师虽兀自定禅,但每听得其中一条旧恶,便皆要懊悔不已的高颂一声“罪过”。如此一唱一和之景,实不像是有人要于此杀人之征兆。
萧让所列,正是净云禅师遁入空门以前所造罪孽,不仅包括残害同门师兄弟,还曾为当年恶名远扬的天尊教杀光了不肯归顺的子虚堡上下百余号人。他“血蓑衣”的名号,便正是由此所得。
当然,相比于上述江湖仇杀,净云禅师做过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将夜郎的一乡百姓羁入天尊教以供试药炼毒。如此大恶,却因彼时朝局动荡,而夜郎又极偏一隅,竟丝毫未受到任何惩处。
或是对旧日作恶忏悔于心,又或是心中慈悲发作,净云禅师听完萧让所讲,便再也镇定不住了。便见他颇是期望的向着萧让说道:“老衲当年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虽百死亦难抵罪过。便求少侠以无数剑杀我,如此便可向无数无辜谢罪。”
萧让便抬手一挥,长剑已指住净云禅师的胸膛了。只是净云禅师一心向死,面对这急发而来的利剑,他却是连眉头都不眨一下。
萧让自不会同情与他,但他一路杀来,如净云禅师这般有忏念又坦然赴死者,却是仅此一人。
萧让有些好奇为何他会与其他恶人有所不同。只是好奇归好奇,再多的个人念想也左右不了萧让要杀他的决心。
萧让于是腕上加一段力,那剑刃便要没入净云禅师身躯半寸。即便如此,净云禅师仍自面目从容,绝无半点惧色。
萧让又纵剑递进一步,那长剑便已刺入寸余之深了,但净云禅师除了伤口溢血之外,便再无其他反应。
如此情景,难道萧让真要像对方所说的那样要以无数剑慢慢杀死他么?可是萧让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打算的。他此番出剑未有一气呵成,除了对方本身有着高绝修为外,更多的则是萧让心里还有未解开的困扰。
净云禅师似乎看出萧让的心境,便当即双手合十的颂道:“阿弥陀佛,少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萧让顿了顿,便直白道:“为何你愿以无数剑赴死,而我先前遇到的其他恶贼却反要以死相拼?”
净云禅师默了默,便释然道:“因为老衲心已向佛,故而能知罪孽为何物;但被你杀死的其他人,却仍旧做着罪恶的事情。”
“向佛就能不做罪孽事情了?”萧让显然并不相信道。
净云禅师摇摇头,便说道:“佛只告诉你何为善恶,至于做不做恶,全念于一人之心。”
净云禅师的回答似乎正在向着萧让所惑抵近,只是一个佛门高僧会这般解释于佛,却又让人十分的意外。
萧让于是盯着净云禅师问道:“佛也控制不了人心吗?”
净云禅师默然一笑道:“不信佛之人,心中自然无佛;而信佛之人,其心便就是有佛。然有与没有,始终还是心说了算,并不是佛说了算。”
萧让听罢只冷笑一声道:“说到底还是私心作祟,什么佛道不过是遮掩的幌子。”
净云禅师起初一愕,但旋即又通透道:“少侠只说对了一半。”
“为何?”萧让不解道。
净云禅师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沉思片刻后才问他最在意之事是什么。
萧让最在意的自然是那盈盈天仙般的花幕池,只是此乃个人私情,他却不会说将出来。但就算萧让不说,净云禅师亦能从对方神色中看出端倪来。如此,他便问道:“少侠心中自有仰慕之人,若此人之外,你会否选别人?”
萧让当即摇头,便算是否决了他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