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莲村是壶颈最大的中心村,地位相当于壶肚的永王与壶底的排潭。
故燕落村附近的山民,平时采购日常生活用品,不是去下游的永王,就是去上游的石莲。
燕自立由于身上有案子,当然不会选择熟人很多的永王与排潭,而是选择了没人认识的壶颈石莲。
这天他去石莲,还拎了一篮自制的葛根粉,想到集市上出售了,换几个钱,再买一些食品。
明天就是农历八月半,壶溪一带最热闹的节头就到了,到时各村各档、家家户户,会比过年还要热闹。
他燕自立自从迁到浮云岭,除了结识了一个方义云,另外也没有特别的知交,所以门户不大。但出于习惯和对旧俗的尊重,他还是想准备一下,让家里的物资尽量多一点,特别是待客的酒,瓜子、落花生之类的下酒菜,他多少得准备一些。
却说这燕自立拎了一袋葛粉,下了浮云岭,来到燕落村渡口,到茅屋小店门口高叫了几声“困着”。
里面应了一声,出来一个矮个子男人,身高一米六十不到,头向着天,两眼眯成两条线,想睁却睁不开,实足一副睡梦未醒的困着模样。
燕自立让“困着”渡他到对岸,顺着溪东的主路,直去石莲村。
却说这石莲村所在的壶溪,溪面异常开阔。两岸连山相夹,溪中又有一大块汀洲,朝晚鸢鹭翔集,平添一份诗情画意。
更绝的是,溪东绵延的群山中,突然一峰兀起,且是整块巨岩,状如莲花盛开,故名石莲峰。
石莲村面向壶溪,背靠石莲,可谓绿水青山,山奇水秀,秀夺人寰。加上其万山丛中一平地的开阔面貌,又与浦阳、暨阳两县交界,故而成为商贾云集之地。
燕自立到了集市,找一处角落,面向行人,摆出葛粉。自己抱来点柴禾在地上垫上,盘坐下来看街景。
可过不多久,就听前方躁动起来,燕自立一问,说是保安队在抓壮丁。
这什么世道。
当兵应该自愿才对,怎么可以强迫?那不是比古代还不如了?
古代的义军也好,朝廷的军队也好,何曾听到过靠拉夫抓丁来充实部队的事情?
刘备、关羽、张飞他们,也都是想要建功立业,自己去投军的,对不?
岳飞、汤怀、王贵、张显他们,也都是在周侗门下学艺之后,为了报国安民才去投军的。
怎么到了国民政府统治了,打着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旗号的,倒开始拉夫抓壮丁了?这不是倒退么!那么“民权”又在哪里,“民生”怎么能好?
看来奉化那厮,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家伙,比之前的军阀也好不到哪里去。
燕自立想了想,自己来到浮云岭之后,还没有上过户口。按照老百姓的讲法,还是一个“黑人”。保安队是管查户口的,自己要不要回避一下?于是整理着葛粉,打算去小巷子里避一避风头再说。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喝斥声,只见一伙人往这边冲来,人群纷纷靠边。
燕自立想走,但显得太苍促了一点,怕引起怀疑,便干脆留在原地观望。
跑在前方的是一名二十左右的小伙子,眼见被人追上,就停了下来,拼命抵抗。
三个保安队队员拎着步枪赶到,一把将小伙子推倒在地,上去就招呼了一顿脚头,然后一人一脚将他踩在地上,还有一个则拿了麻绳上前捆绑。
小伙子在那蹄子下面嗷嗷直叫,口中哭喊着“姆妈”。
有人站在燕自立身边说:“这缸哥罪过啊!两个哥哥都被抓了壮丁,只剩下他在家侍候一个八十岁的老母,这些天杀的还要逼他去当兵。”
“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日本佬都投降了,要这么多当兵的干什么,还要去打谁啊!”
乡亲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
有个知情的乡亲说:“啊呀,你们哪里知道真相。这明的是要他去当兵,暗的是要他去送命,好占他家的房子呀。”
燕自立忙问缘故。
那乡人说,要抓他的是本地的保长娄二虎,正是缸哥的邻居加族人。
娄二虎本来就是这一带出了名的地痞流氓,以前仗着有哥哥在白军部队当连长,气焰很是嚣张。自从当上保长,就更加飞扬跋扈,不知道欺侮过多少乡亲。这会,他又想霸占这对孤儿寡母的老房子。
只要把缸哥家的房地占了,那娄二虎家的房子就从大路边直通壶溪边了,刚好占了一座小山的整个山脚。到时倚山临水,风水别提多好。
至于那背后山上的地和林,这些年已经全部被娄二虎弄到了自家名下……
燕自立听了,想,这不成了恶霸地主么?并且连族人都要欺侮,心也太狠了吧!于是愤愤不平地说:“黑心做财主。这么凶恶,就没人治得了他么?”
“谁去治啊?人家是保长,又是保安队长,手里有枪!”乡民说。
“不仅他有枪,他哥哥手里更有枪。听说现在已经当上营长了,手下有三四百号人呢。”有人在一旁补充。
“有枪也不能这样,还让老百姓活么?”另一乡民说。
燕自立想到自己早早死去的爹娘,再想想这缸哥八十岁的老母,一时按捺不住,上前就去劝解几个保安队员,让他们放了小伙子,说人家还有老娘需要照顾。他走了,老母怎么过活?谁为她送终?那可是一人两命啊!
一团丁将燕自立一推,说:“你谁啊?敢来管保安队的事,是吃了豹子胆不成?快滚开!”
燕自立说:“兄弟,你也是爹娘养的,可怜可怜人家孤儿寡母吧。”
另一团丁上来对着燕自立大腿上就是一枪托,骂道:“你一个务农胚,敢来教训我们?再不滚,连你一块抓了!”
这些能算是同胞吗?简直比日本兵还要坏!
燕自立从小到大都没有碰到过这么蛮横的人,于是将那枪托一推,说:“这枪是用来打日本佬的,不要冲着我们老百姓好不好?”
“找死!”只听一声怒喝,一名团丁抡起枪托,冲着燕自立的后背就砸过来。
燕自立急忙侧身闪过,当时手里没家伙,只有一袋葛粉,刚才由于急,还没来得及扎上袋口,这会见团丁凶悍无比,便急中生智,搬起手中的口袋就掷向团丁的面门。
刹那间,葛粉淋了团丁一头一脸,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旁边的团丁见状,端起步枪就朝燕自立胸口捅来。
自立脚都没挪,只将上身一侧,右手一把扎牢枪身,飞起一脚踢向那持枪的爪子,一把就把枪夺了过来。
这时,他听到“咔嚓”一声,知是子弹上膛之音,立时一个就地翻滚,滚到持枪欲射的第三个团丁身下,左手用力将枪往上一架,右手并指成刀,对准团丁裤裆用力插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子弹凌空飞去。同时,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团丁仰面朝天,掉下几米高的石坎,“扑通”一声摔落在壶溪里。
丢了枪的团丁,扭头就跑,边跑边叫:“造反啦!有人造反啊!”
燕自立一看这势头,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还是快点撤了的好。可他刚跑出集市,还没到村口,就见一黑瘦的男人,带了一伙人追来。
那为首的三角眼瘦子,挥舞着一把匣枪,正指挥着手下围截燕自立。
燕自立这才后悔来时没有将义兄送的“二十响”带在身上,也没将刚才夺下的长枪拿在手里,只好另觅兵器。
他看到边上有个汉子在卖柴,墙上靠着扦杠与跺柱,于是立即冲过去,将扦杠操在手里,突然一个转身,两手一挺扦杠,如赵云抖着银枪,又如张飞挺着丈八蛇矛,猛虎下山一般冲向来人。
这扦杠,叫是叫“杠”,其实就是老毛竹制成的竹杠,粗细刚好一握,两头削尖,是专门用来挑柴的。
装担时,一头插进一捆柴。再扛着去插另一捆柴,之后拎起跺柱就能上路。
因此这扦杠,说说是农具,其实两头锋利得跟麦叶枪一样。乡里人打群架,经常会拿它当兵器。一旦被它戳中,也是非死即伤。
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只见青光闪过,三角眼瘦子的手枪已被燕自立一扦杠打落在地。
之后,燕自立顺势往前挺刺,一个团丁应声倒下。
燕自立未等转身,将扦杠往回一抽,又戳中一个。后腿一记“蝎子摆尾”,踢翻一个,回身一记里合腿,踢中一个。然后身子往下一蹲呈歇步,同时双手持杠,使个“横扫千军”,周围几个全都倒了。
燕自立本想就此逃出,可拿眼一瞄,见三角眼已再次将枪操在手里,觉得再跑也跑不过人家的子弹,便决定拼死一搏,急使一个“猛虎跳涧”,放长击远,将手里的扦杠尽数一递。
只听“卟哧”一声,扦杠头整个扎进了瘦子的肚子。
上动未停,燕自立身形遽止,落地生根,同时一声大喝,双手持枪往上一拨,生生地将三角眼的身体抛向了空中……
原来,这燕自立所使,乃是岳家沥泉枪法中最着名的一招,叫“大漠孤烟”。
使招之人须手握枪把,放长击远,只是对膂力的要求非常高。没有500斤以上的膂力,根本就使不出来。
当年岳鹏举枪挑小梁王,使的就是这一招。
正当众人被此举吓得魂飞魄散之时,燕自立将扦杠往地上一插,一个侧空翻起在空中,落地时身子原地转了一圈,同时将扦杠在身边由下往上、由左到右画了两圈。
周围哀叫连连,好几个人被杠尖扎伤,在地上挣扎。
余下的“哗啦”一下作鸟兽散,纷纷开始后退。
燕自立这一招,又是“沥泉”枪法中的另一绝招,唤作“长河落日”。
这一招,本来是枪尖由下往上扫,画的是一个立圆。燕自立却在刺杀中作了创造性的变化,多画了一个平圆,无形中大大增强了动作难度和杀伤力。
燕自立抢了地上的匣枪,对天“啪”地开了一枪,然后飞一样往村口而去。
余下的人显然已被这陌生汉子的功夫与气势吓破了胆,这会见他有枪在手,更是如虎添翼,于是连滚带爬就跑,跑得屁滚尿流,只恨爹妈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
他们一边跑,一边在叫:“队长死啦!”“保长被人打死啦!”
燕自立心想,莫非刚才那个三角眼瘦子,就是乡人口中为害一方的娄二虎不成?
这样倒好,再也不会有人去迫害缸哥母子了,这地方上也少了一害。
只是自己怎么办?看来这浮云岭上也无法待了。
死了地头蛇,县里肯定会逐村进行追查。细致一点的话,恐怕连浮云岭都不会放过。
他想到来时有“困着”送他,所以还是留下了痕迹,加上燕落村等附近几个小村也有人认识他,所以还是离开为好。
由于情况紧急,他也没在燕落村过渡,而是提前在上游一处水浅流窄之处过了壶溪,然后走山径攀上甑山,钻山过岭回到浮云岭。
到家后,他拎了张小板凳,闷声不响地坐在石壁下,对着对面的青山发呆。
余山妹见了,马上用毛竹罐制成的杯子泡了杯茶,递在他手里,一边温柔地伏在他膝头,轻轻地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燕自立将茶杯放在草地上,一手揽过她肩膀,轻轻地说:“吵什么架,杀人了。杀了好几个。”
余山妹一听,神情一凛,之后温柔地将手心放在男人胸口,脸贴着他脸,柔声说:“我的男人,从来不杀无辜之人。他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燕自立紧紧抱住女人,许久都没有开口。
他觉得,有了这样的女人,再苦再累,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苦,也是甜的。
累,也是快乐的。
后来,男人把经过说了,并检讨说今天还是太冲动了一些,没能忍住,害得女人又要流离失所,过不了安生日子。
女人说,我们不安生了,有人却能安生了。
男人说,郦姑妹妹,你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啊。真是对不起,这些年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女人深情地看着男人,说,田宝哥,我愿意,我愿意。
我也愿意。为了你,去面对一切困难,去杀敌,去踏遍千山。男人说。
女人坐在草地上,将上身紧紧依偎在男人怀里。
男人拥住她,用手细细地抚摸,从长长的眉毛到挺秀的鼻梁,再到红红的唇,像是在抚摸一件光滑细腻的瓷器,像是生怕不小心会掉在地上摔碎了一样。
四周青山逶迤,白云悠悠。林子里的鸟,一声一声地传来,像是在挽留,又似在送行。
他们又要起程了,所以无须再隐姓埋名。但这里是他们避世过的地方啊,如此静谧祥和,如此生死相依,怎能不让人留恋?
两个人从板凳上起身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商议着去处。
临走,燕自立在腰间插上了“二十响”,还带上了一些子弹,将余下的子弹埋进附近的石缝里。
他开始认识到枪的重要性。在豺狼遍地的时代,双拳难敌四手,再不能单纯地依靠拳头了。
他在居住的石洞口放了几棵大大的枯树,又堆了几捆楼板高的柴禾。
外人到此,多半会认为这里只是一处樵夫装担、歇担的地方,绝不会怀疑到树和柴的背后,还另有玄机。
两人也没有顺着壶溪走,而是翻越野牛岭,一路往西的青草、桐江方向而去。
旧檀有《壮士》诗相赞:
浮云岭上更名姓,
利禄功名无所求。
待到匹夫冲冠怒,
恰如猛虎出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