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月一边喝茶,一边想,她们真是仙姑一样的姐妹啊,加上来自平那么好的兄弟,这一家子,真是别提有多幸福了……
再看那茶,只见细叶升腾,如云飞雾卷,煞是好看。闻一闻,香气四溢。小啜一口,因水太热,也没多少感觉。但过一会,唇齿留香,经久不去,才知道周紫苏所言不虚。
品尝间,秦时月耳边响起周紫苏的声音:“这是我爷爷手植的‘撷云’茶,总共也就十几丛,茶种是当年一位来自江西三清山的道长送的。只有家中来了贵客,才上这个茶呢。”
时月听了,不禁有些诚惶诚恐,忙欠身说:“多谢,多谢!我今日成贵客了,真是荣幸之至!‘撷云’这名字好啊,让人联想到蓝天白云之下,你们姐妹二人在青山绿叶中素手采茶的情景。”
“是吗?是谁在这里美誉我的茶叶呢?”门口有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时月抬头一看,只见一位面容清矍的老者正缓步进来。
他身着略显宽大的袍服,银须及胸,一手抱个拂尘,笑呵呵地望着他们,还特意向秦时月颔首微笑。
这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如果在外面遇见,时月八成会把他当作一名道长看待呢。
“爷爷!”周紫苏见了,雀跃着起身上前,将爷爷的臂膀扶住。
秦时月连忙立起,躬身行礼,说:“晚生秦时月,秦梦人氏,只为拜访好友,寻至尊府,见过仙长。”
周紫苏嘴角微微拉向一边,含睇看着秦时月,说:“咬文嚼字的,真多礼啊。” 一边将爷爷扶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转身为爷爷沏了茶,然后坐在下首作陪。
周老爷子将手一递,对秦时月说:“请坐。这样说来,你是我孙女的朋友了,哈哈哈。深山老林的,一路找来不容易吧?”
秦时月再次惶恐地起身,说:“不敢,不敢。晚生认识的是令孙,紫苏妹妹的兄长来自平。”
“兄长?来自平?”老爷子看看周紫苏,见她诡秘地一笑,然后掩了脸,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哈哈一笑,说:“紫苏姑娘,你还想戏耍多久?人家秦公子可是贵客,嘿嘿。”
秦时月听了,疑惑地看着爷孙俩。
周紫苏急忙起身,在堂前瞬间使了几招,全是那天在擂台上的身手,然后含羞向秦时月致礼,说:“小弟来自平献丑,敬请兄台指正!”
秦时月看了,口中“啊哟”一声,急忙起身行礼,道:“多怪我眼拙,多有得罪,请来兄——啊不——请周姑娘见谅!”
周紫苏施礼说:“兄台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秦时月怔在那里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说:“当日在乌珠旮旯里,周姑娘在传统功夫上多有启蒙,实乃我的启蒙恩师,我感谢还来不及呢!”说完郑重还礼。
周紫苏摆摆手,说:“哎,那算什么?你以前只是无缘接触而已。一旦入门,练起来要比我们姑娘家快多啦。只要假以时日,必能后来居上!”
“哈哈哈,真是一个调皮的丫头!看把人家糊弄得,还不好好赔罪?”老爷子乐呵呵地说。
周紫苏回到桌前,对秦时月说:“秦兄一路辛苦,让小妹不胜感动。希望兄长能在敝庄多呆几日,也好让小妹聊尽地主之谊。”
老爷子用手一指,哈哈大笑说:“也开始子乎者也卖弄斯文了,可见,近珠者赤也。”
秦时月与周紫苏相视一笑。
时月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来自平”三字是“来自屏峰园”的缩略,可见这女孩的心思。
话说这屏峰园的其他几户村民,虽然都知道这里住着位周老先生,但对他的身世来历都不清楚。只知道他花甲之年携家人来此,买下几块山地后筑庐定居。
平时除了采药、制膏、接诊,难得露面,可谓深居简出。
每值采药,只见这周老先生步履轻捷,出没于烟云之中。大孙女随后,小孙子则像头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每次下山,三个人的背篓里都会装满了药材。
对了,周家的院子里,就种满了药材。
附近村民一般的伤筋动骨,只要贴上周家的“小神农”膏药,明显就能好转。
为什么村民会将周紫苏当作小孙子?
只为这周老先生见小孙女活泼好动,又不爱打扮,却喜欢看爷爷打拳踢腿,又整日围着那练功房内的刀枪剑戟打转,便从小就将她当男孩养。
而周紫苏呢,也乐在其中,喜欢骑马、练武、着男装,连在家里也很少女儿装束。
每次出门,周紫苏更是喜欢女扮男装,加上易容术了得,一般人根本识不出她的女儿身,连善察的秦时月都没有看出来。
再说这周紫苏,虽与秦时月见过两面,也陪人家吃过饭,只是野山深岫,孤男寡女,又是在傍晚和夜里的油灯光里,未曾久处,彼此间的印象总有些不太真切。
这回,她倒是将人家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觉得这位公子虽在衙门当差,但一点官场习气都没有,身上反而有一种清新脱俗之气,不禁满心喜欢。
秦时月得知周紫苏便是之前两次遇见的少侠,也禁不住反复打量。
当日的少侠威风凛凛,剑眉插鬓,面前的姑娘却柳眉如漆,素装便服,乌发披肩,无脂粉之饰,恰如刚出谷的新月,又如清晨带露的小荷,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清纯,简直判若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一份清秀与灵动。
刚才秦时月进得人家门来,不好意思盯着人家姑娘细看,也难怪他一时认不出来。但现在拜访的对象一下子由小后生变成了小姑娘,男女有别,他心理上缺少准备,一时不免有些拘谨。
好在周紫苏看出了这一点,变得更加主动,秦兄长秦兄短的,叫得时月心里暖暖的,才慢慢有所放开。
不一会,周白苏来唤吃饭,三人便移座右厢房内的餐厅。
时月想起在永王集市买的酒,起身去马上取了行李过来,将酒搬出。
厢房靠天井的一面,依然是板壁,下半部实心,上半部镂空,雕的是渔樵耕读人物。
日光斜入,将镂窗投影到墙壁桌椅上,显得分外温馨宁静。
厢房中间摆着一张小巧玲珑的紫檀圆桌,西面墙上是一幅山水,画着涧水、老松与远山,两边配着行书条幅,内容是唐朝太上隐者的一首《答人》:
偶来松树下,
高枕石头眠。
山中无历日,
寒尽不知年。
采用的是石鼓文书体,笔画简洁沉着,瘦劲如老根盘曲。落款是“止泉”。
这石鼓文是大篆向小篆演变当中的一种书体,面貌古拙,笔笔清楚,因此最见功夫。
时月看了,自言自语地说:“真是苍劲古雅之至,少说也有三四十年的功力了吧?止泉者,住也,不输‘老泉’之号也。”
“嗯,我爷爷幼即习字,该有一甲子以上的历史了。老人家名‘止泉’,字“近梅”。公子说的‘老泉’又是谁的号?”正在上菜的周白苏问。
时月说:“苏洵,乃大文豪苏轼之父。”
“噢,原来差点傍上文豪世家了。”周紫苏俏皮地说。
“你爷爷这样的品性,哪用得着傍别人?自己就是一个传奇,”时月说,“名字里有梅,品格中有梅。甘处山野,自开自谢,临泉独芳,本身就是一株老梅。难怪会对梅花那么喜爱了,饰物和楹联当中,都有梅花。”
白苏说:“爷爷爱梅,还有一个原因,是紫苏的生母名叫小梅。”
“是吗?”时月看了一眼周紫苏,见她低头不语,忙再看周白苏,见她又眨眼又摇头的,便不敢再问。
此时,热腾腾的菜肴已经安排停当,双方分宾主坐下。
周止泉老先生在西面靠墙主位入座,秦时月与周紫苏一右一左打横,周白苏在下首相陪。
时月看在眼里,心想,俗话说:“若要好,大做小。”白苏这姐姐当得好,连坐位置都这么谦让,把尊位让给了妹妹。这样做,一是体现了对妹妹的爱护,二也便于妹妹陪同客人。与秦时月面对面的,聊天更方便。可见这姑娘的聪明和善良。
这秦时月有个特别的脾气,吃饭吃的不是饭菜,而是心情和氛围,所以不挑饭菜只挑食伴。
如果伴侣不合他的心意,则山珍海味也无食欲。一顿饭吃下来,筷子都懒得动几下。
假如伴侣称心,则粗茶淡饭也能吃出至味。而且落座必饮,开怀畅饮,妙语连珠,不将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决不罢休。
西方人那种一人一盘一刀一钗的吃法,在他眼睛里是孤老头的吃法,一点都不欣赏。
但如果遇上性格不爽或喝酒调皮的人,他又宁愿选择那种“孤老头”式的吃法,一碗米饭,半碗蔬菜,五分钟解决问题。有时连坐都懒得坐下来,站着就将饭菜扒拉进肚子里了。
时月的爷爷虽是木匠,却喜研究袁天罡、李淳风的学说,闲来经常登山涉水寻龙探穴,颇喜黄老之术。
父亲喜欢舞文弄墨,欣赏字画。
母亲出生于郎中之家,向来贤淑治家。
两代人的儒雅秉性,直接影响了小时月,读书之余临池不辍,尤其对苏黄米蔡宋四家颇有心得。
时月从小浸润于传统文化,故而到了古色古香的“药庄”,与神仙一般的爷孙仨一起吃饭,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秦时月注意到,桌上的餐具是一色的龙泉青瓷。
景德镇的青花瓷是他喜欢的,但还是觉得那种带着紫色调的钴蓝,釉色太过鲜艳了一点。相比之下,他更欣赏龙泉青瓷的低调、拙朴与厚实。
除了盛菜的八个盘子,每人面前还放了一只汤碗和一只二两的青瓷杯。大孙女周白苏手执一把三斤青瓷壶,先为爷爷筛上一杯,再为秦时月、妹妹和自己筛上一杯。
时月看那酒,黄得莹澈透亮,冒着微微的热气。一看就是好酒,还在沸水中烫过了。
这时,小孙女周紫苏执杯在手,说:“今天秦兄远道而来,药庄和住云楼蓬荜生辉。现在我与姐姐陪同爷爷,敬秦兄一杯。秦兄,请——”
周老先生哈哈一笑,说:“是啊,孔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今天紫苏的好朋友来了,我们开心。这酒,是上好的绍兴老酒,已在酒窑存放了十年。来,我们爷孙仨敬小秦一杯。”说完一饮而尽。两位孙女也随爷爷干了。
时月一看这爷孙齐上阵的气势,哪敢怠慢,站起身来,双手执杯将酒干了。
周白苏又一一满上。
老爷子让吃菜,秦时月哪敢,再次双手持杯,依次向老爷子、周白苏、周紫苏一一敬酒,又连干三杯,方才落座吃菜。
周老爷子看着秦时月的酒风,真是开怀无比,捋着银须不住地点头,说,他就喜欢喝酒爽快的人。酒品如人品啊,绝非虚言。
周紫苏抢着为爷爷和秦时月布酒。
周白苏则盈盈起身,又去厨房烫了几壶酒。
一时大家把盏言欢,其乐融融。
周紫苏像只快乐的云雀,周白苏则话语很少,不时为大家添酒布菜,适时柔柔地看上秦时月一眼。
那种姐姐式的温柔,让时月心里好生温暖。
席间,时月趁着酒兴问了一句:“白苏姐姐此名,莫非也是取自中草药么?”
紫苏说:“是啊。爷爷是郎中,所以用中草药为我们姐妹取名。二者均是香草。姐姐所名的‘白苏’,能够理气散寒,又叫‘荏苒’,‘光阴荏苒’那个‘荏苒’。我叫紫苏,则有治‘风痛之王’的美誉。”
时月听了,赞叹不已,说:“真是中医世家,书香门第,连名字里都这么有学问,佩服佩服!”说完自浮一杯,起身敬老仙翁。他喝完,老仙翁竟也喝完。
时月惶恐:“我敬仙翁酒,仙翁自可随意,不必喝光,要不折煞晚辈矣。”
老爷子“哈哈”一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没事没事。”
他话音刚落,周白苏又替二人满上了酒。
时月想,已经喝了这么多,大孙女却毫不忌讳地为爷爷斟酒,可见老爷子的酒量。
于是又试着敬了几杯,老爷子果然全都奉陪。时月一时惊为天人,忙着为老爷子筛酒,可再也不敢主动敬酒。倒是老爷子反过来敬了他几次,后来看看时月已吃到了八九分,才让白苏上饭。
时月这才领教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连喝酒都是这样,何况其他?于是态度更加恭敬。
饭毕,因念秦时月两日来一路劳顿,周紫苏请其早点休息,放一壶热水在其床头,还在矮几上放上了一杯蜂蜜水。
秦时月饮了杯水,于灯下取出洞中所得奇书阅读,此后盘坐行功,不觉渐入佳境。
周围说不出的安静,唯有虫声唧唧。
他安心静坐,不久即觉后背有蚂蚁爬动之感,自下而上,非常舒服。头顶百会穴也似有轻风在拂。
他意识到这可能是真气发动,在通督了,于是更加注意以舌抵上腭,微咽金津,暗吞玉液,并尽量做到上身中正、虚领顶劲、会阴轻提,一时间,尾椎处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恍惚间,窗外似有“飒飒”之声,还以为是风声,或者风吹落叶之声,也就没有在意。后来困意袭来,他收了功,倒头睡去,安然进入梦乡。
旧檀有《巾帼咏》一诗赞周紫苏: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本是闺中一弱女,
偏贪戎马欲平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