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4日,“立春”到来。次日即是元宵节。
时月自燕落村回来后,一直在思考着如何才能找到伤害师父的那个蒙面人。
如果光从“二十四响”及其枪声上去找,希望是很渺茫的。
有“二十四响”的人,既然平时不肯亮出来,那肯定是讳莫如深的,藏在家里,人家又怎么知道?
至于枪声,也比较麻烦。屏峰园处在深山坞里,几下驳壳枪声,附近的村庄不一定能够听到。即使有人听到,也不会引起多少注意。
有人还会误以为是猎枪声、鞭炮声。
山上夜猎的事常有。
时近年关,农村里不分时段燃放爆竹的事多的是,加上做红白喜事要放,小孩玩乐时要放……
特别是鞭炮声,与打枪的声音很像。
村民有几个听到过手枪,步枪和机枪声的?没听到过的话,很容易会把枪声当作鞭炮声。
所以,对于普通人而言,屏峰园的枪声,就像没有响起过一样。
如果从虎口有着红色胎记和会“灵鳖掌”这两个条件上去找,则要简单得多。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除非有漏网之鱼,除非对方不是本地人。
2月5日元宵节次日,排查布制盘扣和虎口胎记两件事,才布置下去。
秦梦这边有个传统,正月半(元宵)之前,除了饭店、客栈等特殊行业,通常的商号、店铺是不开门的。老百姓有句话:“拜年拜到正月半。”正月十六放了“开门炮”,店家新年的营业才算真正开始。
要在全县完成一轮排查,按照秦梦警察局和保安团的那种办事效率,少说也得一星期,长则十天半月。
按照时月的作风,或许三天就够了。可是,他现在已经是县里的领导,手不能伸得过长,去直接代替局长、团长等人发号施令,甚至代替保长去走村串户,否则真会得罪一大批人。
也正是考虑到下面的办事效率,时月才将查盘扣、查胎记两件事情一并布置的,以方便下面行事,至少可以少跑一趟。
接下去,他只能静待结果。而上黄天荡一事,也就只能暂时搁置下来。
果然,10天后,排查结果出来:全县各乡各村都没有出现过补缀老式盘扣的事。要有,都是整件或整套衣服新制的,用于祝寿或作老衣。
至于虎口胎记,所有的爹娘都说没生过这样的子女;所有的子女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爹娘,那不是也有答案了?
两条线索就到此为止了,案情也就无法进展。
这个结果,其实在时月意料之中。
你想,凡是谨慎之人,又怎会去冒天大的风险补一颗尚无小指大的纽扣?万一东窗事发,岂不是得不偿失?只要脑子不糊涂,那是宁可衣服不穿了,也不会冒着风险去外面钉盘扣的。
而胎记呢?要么本来就没人有,要么那个人死了,或者去了异地,或者本来就是外地人……要么早年有,后来随着年龄的增大,退化了,消失了,损坏了,或者割掉了,用什么颜料涂盖了,等等,有多种可能。
此后,除了秦时月和周家姐妹,还有俞水荣、燕自立、老焦、张小薯等几个人惦记着暗夜遭袭这件事,再没有人提起,也没有人提到过哪怕与它有一丝关联的事。
再过三天,就是“雨水”,时月心内不禁开始焦躁起来。为何?
才晴了半月,天上的雨水又要开始多起来了——雨水之后,3月初的4号为“花朝节”,6号为“惊蛰”。那时,万物苏醒,嗷嗷待哺,春雨就会如期而至,帮助它们萌发生长……所以民间有“春雨贵如油”之说。于是,到处会是一派“润物细无声”“微雨燕双飞”“多少楼台烟雨中”“春雨断桥人不渡”之类湿漉漉的景象……那时再去黄天荡,则山湿、石滑、泉流多、视野差,上下山的人又要叫“皇天”了。
时月遂让小薯准备好食物、水等一应物资,即刻取道甑山浮云岭,前往黄天荡。之后在山上先见上闭目师父,把探宝的事商量起来,然后能探几天就是几天,直到雨季来临方才告一段落。
总之,要着手做起来,不能长时间地挂在心头,干着急,空累。
他刚吩咐完小薯,电话铃响了,原来是扈老会长,邀请他前去吃晚饭。
时月这才想起,过年后回到秦梦,除了托小薯捎去一些龙须粉、番薯淀粉、炒米糖等土特产,他还没有与老会长好好地吃上一顿饭呢,于是决定推迟半天,吃了晚饭,次日再去浮云岭。
就让山上的瀑布和泉水多冲半天吧,明天上山,水势总会小一点。他这样安慰自己说。如此一想,眉头就舒展开来。下午四点多,时月就带了小薯,两人开开心心地打马前往扈府。
时月这次带的礼物很特别,是他一次下乡时从农家收购来的,叫作蔓陀萝花干,可当作卷烟或填在烟头里吸,据说在治疗哮喘发作方面有奇效。
在秦时月交往的这个圈子中,唯有扈春生有哮喘,还比较严重。
有一次时月去看他,曾亲见老会长发病时的恐怖情景:头像鸭子一样往上伸,嘴里喘得跟只破风箱似的,双手还拼命地扒拉自己的咽喉……那天幸亏时月看到,帮老会长取了急救用的进口雾化剂,要不晚几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那时候,时月才知道这种疾病的可怕。所以当他看到农家院中晒着的蔓陀萝花,得知它的功用后,马上想到了扈会长,毫不犹豫就买了下来。
扈春生与自己,虽非家人,也非亲戚关系,但又是最不能忽略的一种关系——只因为他是一位孤独的父亲,一位失去了爱女的父亲。而其爱女,又是秦时月以前的同事,并且又是因公而死,死时时月还在场,所以总觉得很是内疚。如果庄厚德负有直接的领导责任,那么,作为事发时在场的秦时月,难道能说自己毫不相干?难道就没有不作为的责任?没有“大意失荆州”的责任?他至少没能保护好手下啊。
秦时月与扈小芹虽无情感上的瓜葛,平时相处也不多,但在他看来,小芹除了平时刁蛮一些,会使小姐脾气,本质上还是个好人,直率,纯粹,不戴假面具,人也长得好看。最重要的一点,她是因公而死。她去陪同特派员就餐一事,并非自己愿意,而是团长庄厚德要她去陪——那是不折不扣的公务接待啊,性质就是公务在身。
不管怎么样,小芹小姐的死,总与工作和保安团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所以,他亲近扈春生,既是在替个人表达心意,又是在替公家传达歉意和关怀。他这不是在唱高调,也没有必要唱高调。如果扈小芹的事发生在别的同事身上,他也会这么做。
再说,一想到扈会长的安静与和蔼,秦时月就会觉得温暖。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失去父亲太早,才会对别人的父亲如此上心?他当然予以否定,但又觉得这个否定似乎中气不足。
因为老会长身上散发出来的独特气质,那是让他真心喜欢的那一种。
那是一种成熟的安静,历尽沧桑笑看风云变幻的那种从容与淡静。
平时,秦时月经常会在某天下班以后,买上一点水果或糕点,信马悠悠地来到扈公馆。但他一般都不吃饭,因为两人的年龄不一样,生物钟不一样,作息时间自然也不一样。等秦时月进门,扈家往往已经吃好了晚饭。
今天是受邀专程前来吃饭的,因此时月和小薯提前一个时辰到来。
进入扈家院子,见大门两边的红梅和阶前金黄的迎春花正开得闹猛。
时月想,中国人常以“花好月圆”来形容一户人家的幸福祥和,可老会长恰恰相反,花好人不圆。也许,正因为人不圆,侍者才会千方百计让庭院内四时都充满了芬芳美丽的鲜花,来慰藉老人的内心吧?
老会长早在堂前太师椅上等候。见时月与小薯一到,即从座起,邀请他们进入书房,并让侍者上茶。
宽大的书房内,靠窗新置了一张书画桌,上面铺陈着一幅山水画,时月看了环境,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看题跋,赫然写着“马岭春早图”,落款正是扈春生本人。
时月顿时赞叹连连,说,啥时候,扈老的字可以题到石马岭的亭子里去了。
扈春生摇摇头说,他的字画只是用来寄托思念之情,也用来寄托闲情逸致,至于小芹那边,有你们三位父母官的字,已经令扈家蓬荜生辉了,要他的字干什么?一是滥竽充数,附庸风雅,二是白发人题黑发人,徒添悲凉。
时月表示赞同第二个观点,至于“附庸风雅”一说,并不赞同。他觉得扈老的字虽然结体有点自由体,但能够中锋运笔,笔力雄厚,基础已经很好。下一步只要多临帖,多在熟悉字形结构上下功夫,完全可以写出好字来,至少比袁楚才、庄厚德他们的字要好上许多。
扈春生听了,开怀大笑说:“多谢秦县长鼓励。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小秦县长只要继续努力,前程不可限量啊。走,咱们去吃饭。认识这么久,咱俩都还没好好喝一杯。来来来,今天我们不醉不散,喝它个尽兴!”
说完,扈春生陪着时月他们来到附房。这房两间两层,一楼是餐厅,二楼是厨房。这样,油烟可以直接排出屋顶,不会熏到餐厅和房屋的其他部位。时月二人看了结构,对此设计理念大加赞赏。
一楼的餐厅设了大中小三个包间。今天专请秦时月与张小薯,故而安排在可容六七个人坐的小包间。扈春生坐主人位,时月与小薯打横。桌上放着花生米、海蜇头、咸鱼等冷盘,还有一个炖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豆腐包。两瓶酒已经打开,是四川的“剑南春”。
扈春生说:“菜是素的为主,有些还在烧,咱们边吃边上。”
时月说:“甚合我胃口,我就是以素食为主的,并且尤好蔬菜。‘剑南春’是名酒,又是价格比较实惠的好酒,是我素来喜欢的。”
扈春生听了,一时开心得哈哈大笑,说:“咱们两个,不是父子,胃口却胜似父子,怎么会如此相像?真是缘分啊!”
秦时月笑着称“是”。言谈中,他听扈老喜欢用“咱们”,想是年轻时一定在北方待过不少时间,一问,果然。扈春生当年求学就在北平,后来又经商,前后待过十年光景呢。
时月突然想起什么来,着急地说:“啊呀,扈老,您那个哮喘,要不要紧?不是不能喝酒吗?您看,我药都给您带来了,难道还想看着您发病不成?”
扈春生看了看蔓陀萝花干,一听此药的功用,立马说:“人生在世,自当及时行乐。有情方喝酒,无聊才读书。我这病确实是不适合喝酒,有时还会有生命危险,但与朋友相聚时的欢欣和喜悦,实在具有诱惑力。这样吧,咱今天难得喝一回,想来老天定会垂怜,不会有事的,哈哈。再说,你帮我拿来了特效药,那我心里就有底气了。今晚要是因为喝酒而诱发了哮喘,正好试试它的奇效!哈哈哈。”
老会长的乐观、豪爽与盛情,一下感染了秦时月,让他深为感动,于是说:“好,有您这句话,我今天就是喝死了也值,来,今晚我陪扈老好好干几杯!只是,我对您老提个要求,前三杯随您便,第四杯开始,您就得听我的了,每杯最多只能倒到我的一半,怎么样?”
两人击掌为定,小薯将三只杯子斟满。
扈春生先敬秦时月一杯,说:“秦县长,您在秦梦挂职,时间应该不会长。为前途考虑,尽量多干几件漂亮的事。如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但说无妨,老夫一定尽力为之。您是有来历的人,要珍惜这个机会,要不太过可惜。”
秦时月说:“没事,我自努力工作,以后的事听天由命,请会长不必挂怀。另外,在我这里,称‘你’即可,不必多礼,要不折煞小辈。”
扈春生笑着答应,一老二少敞开了互敬。
时月觉得与老会长对饮,气氛特别好,感觉特别亲切,人也很是放松,难道这是因为扈小芹的关系?还是自己早早没了父亲的原因?还是两个人脾气、性格比较相投的原因?
三杯之后,三人放松下来,话题也宽泛起来。
时月喟然而叹,说:“眼下手头有件事很棘手,想得老会长指点一二。”
扈春生问他何事,时月方才觉得失言,只得实言相告,说有个案子,涉及到一位虎口有胎记的人,只是全县作了地毯式的排查,也未发现此人,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扈春生听了,将手抬起,向时月一亮虎口,问:“是这合谷穴么?”
时月点点头说:“是啊,上面有一块铜钱大的红色胎记。会长可曾见过此人?年龄至少应该是60岁以上吧。”
阿饼今年75岁,按照他的讲法,他没见过他师弟的真容,也自然不知他的岁数,但凭声音判断,应该与他不相上下。为保守起见,时月把年龄范围放大了一些。
“虎口?红色胎记?”扈春生下意识地将两手肘支在餐桌上,两手交叉互握竖于下巴前,两个大拇指一开一合,神情若有所思,之后以双手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在哪见过啊,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确定不了,就不能乱说,但应该是见过的,看看能不能回忆起来……不过要看运气了。”
“是吗?”秦时月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既然您见过,那多半就在秦梦,请扈老帮助回忆回忆……我呢,再加强查访工作,慢慢的,就一定能够找到他!”
三人又共饮一杯。
人一兴奋,心情就好。接下去,时月与小薯又敬了老会长几杯,觉得自己有点晕晕乎乎了,才起身告辞,信马由缰地打道回府。
旧檀有《无题》诗陈扈春生丧女之痛:
花自飘零水自流,
鸟飞鱼跃各何求。
娇儿一去亲情绝,
白发镜前懒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