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叔没入宫前住在哪里,”听书坊里晏萧行放下了轩榥的纱罗,若有所思地说:“看起来,他认识不少江湖人士。”
穿着一身紫配粉的人,两条瘦长的腿随意的放在茶案上,坐没坐相地瞥了他一眼。
“我怎知道,不是父皇说他在游学,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晏萧行挑了一个不以为意的眉,没接他的话,“不管怎样,莫侍卫这事算是过去了,我还正式接管了听书坊,这事不亏。”
晏闲双给了他一个‘关我屁事’的眼神。
今日几人见面,二皇子倒是看不出在想什么,三皇子眼中有一层怒火埋得很深。
这事晏萧行眼下还看不明白,只觉得他们俩的戏比听书坊的好看多了。
许听筠把身上烟灰色的挡风袍子解下,放到轿座上。
刚才他也看见了二皇子,特地的把轿帘全部掀起,让二皇子注意到他,希望不要生出什么口舌和嫌隙。
可是自家女儿好像全然不在意。
自家女儿做人做事都没得说,她和浦笛一同长大情同兄妹,来往相甚。如今已婚配,再这样相处有些欠妥,做父亲的应当适时提醒。
他偏着头,宠溺的对许黛娥说:“以后和浦笛要避嫌。”
许黛娥嗯了一声,她听出了爹爹嘴里的话意,便回:“二皇子不会多想的。”
“见过一次就了解吗?”
“了解。”
许黛娥也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大胆的想法。
那日赏冰宴上,秀女们都跟在皇后和二皇子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展现她们的风姿所长。
不得不承认,二皇子不仅人长得高大挺直,那张脸也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目光,秀女的眼睛都有意识往他身上睇,和皇后闲谈也总把话题带到他身上。
那个男人虽然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微笑,眼里却没有任何情绪,看上去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
许黛娥敢保证,在他身边的女子,他一个都记不住。
见皇后身边也挤不出地儿,她就偷偷跑出去赏冰雕了。
走出择秀殿,一幅百兽闹春的景象惟妙惟肖的入了眼。
森林用冰柱雕做三人高的树木,错落有致的长在了百花齐放的山野,涓涓流水的小河真实得不忍去踏。动物们或是嬉水或者玩闹奔跑,恍若生在了万物复苏的春天里。
要不说皇家一年一度的赏冰宴最是热闹。世间百兽雕得和真物无二,连颜色都用染料画出了本色。不得不让人感叹工匠鬼斧神工的超凡技艺。
许黛娥披着红色狐狸皮大氅一路欣赏,踏过绿色草地,穿过一片小森林。
在一棵巨大的老树发现几只小兔子,旁边的小狗们正在悠闲的在草地上打着滚儿。
她记得自己也养过一回小狗,看了很是欢喜,着了魔似的取下了头上的花钿,对着栩栩如生的小狗逗了起来。
“你倒是真来赏冰了。”
许黛娥抬眼一看,说话的正是二皇子。
她待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刚才一时兴趣,做出了糗事,被人抓个正着,还是今日的主人,这让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二皇子又问:“喜欢小狗?”
许黛娥小声地回:“喜欢,养过一回,可惜丢了。”
本以为话起了头,也就没那么拘谨了,没想到二皇子沉默了。
这!!
这!?让她怎么接,自报家门?还是搔首弄姿?
她定了定心思,拿出平生所学,准备优雅的勾魂一笑。
一抬头,对上一双瞳色极淡的眼,眼睛里有温暖的潋光,和刚才在皇后身边的样子截然不同。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更加无法忽视他俊美的脸和深情的眼。
她舌头打结了!被美色诱惑了!
“以后我做你的小狗。”
“记住别再把我丢了。”
一恍神,许黛娥听到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心扑通扑通地跳,虽不知何意,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很快成了未来的二王妃,也就是那一句别再把我丢了,让她觉得做二王妃甚好。
那次见面,晏南修说话的方式很奇怪,可是她不讨厌,她看到了他眼里有对某种东西的留恋。
那种流连仿若春风知我意,她是那缕最和煦的春风。
玄青子与向红瑜因酒结缘。
此时两人正在成王府的烛火前喝得红面赤耳。
向红瑜眉间有一颗酷似红梅的痣,渐渐便得了红梅公子的美称,只是他面皮苍白如月,那双唇也白得见不到血,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玄青子与他初识时也这么认为,相处久了才知道,他身体十分好。
不仅好,还特别耐糙。
向红瑜二十出头时,取得功名不多年,不知道因何故,就脱去官袍入了山,做了个隐士。
此人并非自视清高,他极其爱与人清谈,兴致来了哪怕遇着山间砍柴人,也能在一旁谈到日落。他对文人有一种偏爱,特别是那些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又郁郁不得志的人,这不赶在殿试前来了京都。
“去年,你害我少喝一坛酒,那~”
一个酒咯上来,玄青子拉长了调子,听得向红瑜干着急。
“那什么....”
“那每年的今日你陪我。”
“没问题。”向红瑜瘦长的手指,举起酒杯睨向晏南修问:“二皇子怎么不喝。”
玄青子揽过他的肩,“别理他,得知道我们去了秦家,想问又不敢问。”
向红瑜被他嘴里吐出的浓烈酒气,熏得连连把人推开。
他还在嫌弃被无意吸进的肚酒味,无语地问:“奥,问秦家什么,贺礼吗?我们看到了,二皇子真是大手笔。”
向红瑜直人直语,转动了一下酒杯,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往晏南修杯子一碰。
“二皇子那贺礼真是别出心裁....”
“别说了。”晏南修眼中蓦然闪过一道寒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三年是我走过最错的路。”
玄青子不着痕迹的打量着他,这次再见到晏南修觉得他变了很多,就像躲在臭水底下的爬虫带着一身阴气和邪恶。
那种初次见他抱着老酼儿的感觉又回来了。
今晚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没了解过晏南修,在遥吾山上的错觉,让他放松了对某些不合情理的事情细究。
向红瑜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被莫明凶了一嘴,甚是委屈的咬住了舌头。
玄青子哄孩子似的捏了他的脸一把,“不气,咱白吃白喝,挨两句凶不磕碜。”
红梅公子!?
老子比你还大,逗狗也不是这个逗法,他急忙想把手打开。
玄青子手早缩没影了,转头就暗了目色,想找晏南修的麻烦。
他想为向兄出口气,又找不到适合的方法,只想到了怎么戳他心窝子,“莫奇怎么死的。”
“在听书坊被人杀的。”
“谁。”
“没人看到。”
这句话是今日晏萧行对他说的,人死在了听书坊,听书坊又被晏萧行接手了。他在京都最是吃得开,做人做事都滴水不漏,今天把他请去,就是为了把事情说清楚。
人死的地方刚好在转角处,没有人看到怎么死的,再透露了一个晏南修不知道的消息:莫奇每月都会去听书坊几回。
莫奇惨死的手法,晏南修一看就知道,人是谁杀的。
他只是不明白,莫奇这样一个人,数次去那种地方有何故。
菜一道一道端上来,玄青子一看到硬菜,也不追究晏南修刚才的无理行为了。
他夹起一只兔头,直往嘴里嗦,见晏南修一筷子也没动,“你怎不吃,真气饱了?咱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用摆脸子吧?”
晏南修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波动太大,云裳已成婚,事已成定局,生个什么气。
他举起酒杯对向红瑜道:“红梅公子,得罪了。”
向红瑜气色看起来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人是真的爽快人,吃也是真能吃。
看到二皇子的酒杯递来,他抬了下眼,把嘴里的兔腿放下,“不打不相识…”
不打不相识,玄青子听得瞳孔直跳,唉算了,认识他们两人一个比一个离奇。
几人作乐到天暮,晏南修离开的时候对玄青子说,“莫奇葬在京都外东郊的山顶。”
玄青子很多年后都记得这个身影。
那天他一身石青色的袍子,逆着光,大步凛然的出走了成王府。
绿水不知春,柳树未发芽,沉寂许久的东宫热闹了起来,住进了新的女主人。
晏南修自从成婚后,性子好了很多,也不像刚入宫时那会喜怒无常。
宫女太监们都在背后议论,许王妃惠质兰心驭夫有术,谁都对她喜爱有加。
有这样一位王妃在东宫主内,下人们做事说话,只用按部就班,再也不需要带脑子了。
入了夜,许黛娥帮晏南修宽去衣袍,“爹爹生辰,明日我们要早点去。”
“好。”
外衣脱去,晏南修露出杏黄色的亵衣,扶着许黛娥入了床榻。
晏南修见许黛娥心不在焉的在想事,体贴地说:“寿礼我叫小高子备好了。”
许黛娥哦了一声,挽着他入了枕。
她把手指滑进他的衣服,摸着他厚实的胸膛,碰到了晏南修不曾解下的一块玉,便问:“这块玉成色很普通,何不换一块。”
“戴习惯了。”
嫁入东宫已有一月,晏南修很少让她看到他的身子,身上有太多的痕迹,就算看到了,他也从来不解释。
从许府回门回来的那个晚上,晏南修陪爹爹喝得有点多,入宫已经很晚了,他嚷嚷着要泡澡。
许黛娥等了很久,也没听到浴桶里有动静。
推开隔间,也许是太累了,晏南修居然靠在浴桶里睡着了。
成婚已有三日,肌肤之亲都在床笫之间,她没有真正看清过他的身体。
许黛娥脸上起了躁,拿了块棉帕帮他擦去头发上的水,撩起搭在身上的长发,才发现他的身体有那么多伤痕,刀伤剑伤抓痕还有齿印。
那晚许黛娥胡思乱想着一直没睡着,快到子时时,听见身旁的人迷糊中摸了一下胸口。
忽地一下坐了起来。
晏南修看了一眼旁边的自己,取了油灯去了隔间。
他提着油灯跪在地上,好像在找东西,最后在放衣服的栏栅下面找到了。
是他胸口上的那块玉。
他握着那玉。跪在那里久久的没有动,样子卑微又狼狈。
他那么粗心,粗心到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可是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只是静静的,虔诚地跪在那里。
起床时玉已经在脖子上了,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亲吻她的额头。
前一天,娘还问自己他疼惜自己吗,她说疼惜。
如今也是这种感觉,他比京都大多数亲王高臣都好,除了应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成王府,去哪里还总带着她。
从第一次见他,知道要做他的王妃开始,她就喜欢,只是她不了解他,一点也不了解。
她知道他心里住了个人,住了个连他自己都不敢去触摸的人。
出嫁时娘和她说:“人一辈子很长也很短,夫妻之间是一种共生的关系。风雨同舟彼此珍惜,女人相夫教子,要做的就是辅助他,相信他。他便会慢慢依赖你,直到离不开你,能得到夫婿的疼惜更是好的,其它都是假的。”
许黛娥想起娘的话,这一夜睡得很安稳,醒来时身边的人不见了。
外面传来了春燕绕梁的声音,她披了件长衫推开了窗子。
晏南修长身玉立背对着她,站在桃花树下,跟前站的是那个叫冷荷的宫女,她头上总是戴着一个珍珠发钗,笑容很纯美。
他捻了朵桃花别在她的发鬓,冷荷笑得更甜,眼里的爱慕不比自己少。
原来桃花都开了。
许府虽是高门,也并无太多的钱财,家里婢女小厮也就十来人,宅子也是不大的一个四方小院,布置得干净清雅,这么多年许大人因太过拮据,寿辰从来不大办。
许黛娥和晏南修到许府门口,看见有不少马车,她有些纳闷,爹从来不大办,今日怎会?
晏南修看出了她的不解,低了半个头,“以后许家也是我的家,父亲生辰岂能马虎。”
许黛娥感动得眼眶都热了。
两人一入坐就开了席,虽然只有四桌,来的都是二品以上的官员和亲王,份量颇重。
由婿家办寿,对女儿自然是很满意看重的,席间人人称赞皇子王妃琴瑟和鸣一对璧人,连爹爹对他都很满意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