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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陆书屋 >  山河怅 >   第61章 算了

浦笛听闻像是站在摇晃不定的云端,‘砰’的一下砸进了喷薄而发的热岩浆里,肺部像被烧红的利刃狠狠捅穿,才噩梦般意识到什么。

恐惧从脚底窜至头皮,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浦大夫水来了。”婢女颤颤巍巍的手脚,硬是一滴水也没敢洒出去,人在性命攸关的时候都能爆发强烈的潜力。

浦笛天生的修养,把他拉回了大夫的位置。

他左手三根指头把怀渊嘴巴挤成一个圆型,右手按着他的天突膻中两穴,对婢女吼道:“用手捧水灌进去。”

婢女看到小皇孙似乎有救,才勉强镇静下来,捧着水慌忙灌入。

怀渊嘴里的水被迫吞咽进去后,浦笛右手改按璇玑和鸠尾两个穴位,反复十次总算吐净。

小小的胸膛有了一丝起伏。

这时银针也拿了过来,浦笛就地把他放平在地上,往各个穴位上一边扎着针,一边吩咐:“你们两人一人守好小门,一柱香之内别让任何人进来,一人去浦草医坊拿药方,跑堂的伙计在后门右侧休息,他知道该拿什么药。皇孙中毒的事一旦被发现,谁都活不了。但是这事也瞒不过去,云小姐不知道怀渊吃花生会中毒,可是你们都是知道的。如果王妃要问便说,皇孙趁你们不注意误食了一口,听清楚了吗?”

浦笛严词厉色的连交待带威胁的把话说清楚了,手上却一刻也不敢停。

“清…清楚了,清楚了……”

两个婢女脑子里一片空白,吓到每一个字的声调都不同,只能麻木的回答。

她们拖着软塌塌的身子,自行分配好了任务,一个人朝大门跑去,一个人从后门出了王府。

云裳看到怀渊在自己眼前一点点的发不出声音,身体痉挛直至抽搐,像被一棍子打懵了。

她的眼泪像钱串子一般决堤,记忆深处数不清的情绪化作一个旋涡,在每一滴血液里翻滚,身体像被无数寒冰包裹着又硬又冷。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脑袋里不断地重复,你杀不了人,你根本就不行。

可她明明痛下杀手了,为何还会如此痛苦。

浦笛眼下也管不了她,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怀渊,如果怀渊醒不过来,他的行为不仅救不了自己,说不定还会把舅舅拖下水。

一炷香之后,怀渊发紫的嘴唇,渐渐褪去变成了苍白,他如释重负地坐在了地上。

这才看了云裳一眼,“你做事这么不顾后果的?”

云裳低着头不敢说话。

“去通知人。”

浦笛把怀渊抱了起来,跟着一个婢女径直往寝殿去了。

云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身体缩缩了一下,看着走到没人的小花园,才知道当前的事态如何的严重。

她也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小花园经过刚才的一场浩劫,显得更加的瘆人悄寂。

宁王府今日本来就忙,她边走边问才找到总管,

罗总管从天刚亮一点也没闲着,时不时有各种身份的人到访,要准备和安排的事项很多。

他送走一位大臣的家眷,想歇一会儿,就看到云裳像喝醉了似的,脚步歪斜地向他奔了过来。

他正在纳闷,就看见云裳泪眼婆娑的跟他诉说小王爷吃错东西昏过去了,吓得他七魂飞了三魄。

许黛娥正在跟爹爹的一个门生饮茶,就看到总管心急如焚的站在旁边,觉得应该是有事。

她招了招手,管家俯到她耳朵简单明了地说了重点。

坐在对面的客人看到王妃面色起了异样,闲聊了几句就告辞了。许黛娥强撑着笑脸把宾客送走,马上通知关门谢客,才跑去看怀渊。

一时间,王府的下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行色匆匆的穿梭在王府的每一处,谁都没想到大好的节日,出了这档子大事,忙得人仰马翻。

皇孙的性命是何等的金贵,如要怪罪下来,哪怕王妃也担不起失职之责。来到怀渊的寝殿,许黛娥立刻扑了上去,“渊儿渊儿”的喊着。

浦笛正在施针,他安慰道:“放心,我有把握。”

这句话给她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浦笛向来稳妥,他能说这话,表示已经没有了大碍。

许黛娥这才把情绪稳定住,退到一边,紧紧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目不转睛地盯在床上。

脑袋里冒出了无数种猜测!到底是被挖空心思算计,还是无意中招?

施完针,浦笛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棉帕,他长吐一口气,把额头的汗擦净。

“我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他在吃饼,没一会儿脸色就变得不对劲还好来得及。”

许黛娥把目光转向了罪魁祸首,眼中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

云裳知道这时说错一个字或者有任何的不坚定,都无法摆脱嫌疑。

哪怕内心风起云涌,她面上还是无比镇定地说:“饼看起来都一样,实在没料到多拿了一个花生馅的。”

两个婢女也在一旁拼命的说小皇孙趁她们不注意自己拿来吃的。

几人的口供一对,许黛娥再生气也只能信了。

这事真要追究,报上去了就是翻了天的大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云裳要担的责任都无法推卸。想到她和浦笛的关系,她没办法这么做。

好在所有的后怕,都在怀渊二更时候的一声‘母妃’中退了下去。

灯笼下的阴影,打在宁王府五间三启的院墙上,折射出幽幽冷气。

云裳靠在王府外的侧边高墙上,脸色白得像张纸,在微弱的光线里如一个没有骨架的假人。

她身上爆发出迟来的寒意,一阵接一阵,有种虚脱后不知所措的悲凉。

两人沉默了很久后,她问:“我是不是很可耻。”

“是。”

浦笛带着劫后余生的战粟,冷森森地看着她那张没有人色的脸气得要命,实在无法想象,他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杀人很可怕。”云裳默默念完这句话,顿了很久又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为什么他能轻而易举的杀了云家那么多人,我连一个都会害怕,这不公道。”

她的身体再也没有一点力量,双膝重重的跌在地上,纯粹的恨意如敲击的木鱼,每一下都强劲地辗过耳膜,拨动着体内每一处脆弱的感官。

浦笛听到她的话,眼睛熬得直愣,连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失控地俯视着云裳,“晏南修那年才十四岁啊,你怎么能确定是他,不管怎样你,怎么可以对怀渊下手,你真的是疯了!”

“就是他!”云裳仰起头,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脸面极为僵硬地道:“我亲眼看到的!当年我大病一场,原本以为忘记了很多事,现在想来根本不是忘记!是我不敢回想云家被灭前的所有事情,一件都不敢回忆,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云裳一想到被晏南修骗得那么狠,内心深处就崩塌得不成样子。她脸色惨白眼珠发红,说出的每个字都含着恨带着血和泪。

曾以为洛甜能感同身受,时光转逝,她发现相同的痛苦根源并不会同仇敌忾。

浦笛此时听到了事情的关键点。

她说她看到了,就说明她见过宁王。

他扳着她扭曲的脸,不可置信的问:“你什么时候见过宁王?”

云裳呆愣愣地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他出京前骑在马上。”

的确那一次浦笛也在,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只是云裳这副崩溃的样子,他实在没有心思再多想。

他蹲下慢慢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眼神和心里都带着怜悯,“我们和他不一样,我没办法叫你别报仇,可也不要冲动鲁莽的没挨着边,就把命给丢了,这样太不值了,何况十四岁的宁王能有多少主动权。”

浦笛能这么平静的和云裳说,不是为晏南修开脱,他只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从万太医口中早就得知了晏南修的残忍,本就对他没什么好感。

他没必要为宁王说好话。

这次怀渊中毒,哪怕摘得再干净,云裳再也没有机会靠近宁王府了,说这些话也只不过是想慰藉她。

云裳精神也崩了一整天,已经累到了极致,他只想让她好好休息,就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蹲到了她面前,抱起她单薄的身子,走向了不远处的马车。

小五看到王府里的婢女今日去浦草医坊那么慌张,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早早的把马车牵来在府外等了。

没想到一等就等到半夜,正在他焦急万分,越等越心慌的时候,看到少爷抱着云小姐入了马车。

他更加的不解,瞪着两个眼珠子都忘了迎接。

小五等两人进了马轿才意识到他们的状态都不对,就隔着帘子问:“少爷,你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浦笛敲了敲轿内的扶手,意示他什么都不要问。他希望这事情很快过去,永远都不会有人在提起。

马车跑在空旷安静地路上,两人听着规律疾行的马蹄声,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马轿里垫着厚厚的软垫极为舒适,平时人坐在里面就很容易放松犯困,云裳因为谋划这件事,从清晨开始就如临深渊的集中着精力,到这会只剩一个空壳了。

浦笛看她心神恍惚,用手拨了拨她的刘海,她那张脸蛋还是没什么反应,就压低了下额,抵在她的耳旁道:“云裳上天让你遇到了我,就是派我来帮你的。”

他会随时随地,义无反顾的帮她。

近在咫尺的五官凑在眼前,让她心绪逐渐安定,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眼帘。就像一只在冬季里寻找暖和地方的小猫,迷迷糊糊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马车外月光如水,云裳蜷缩在他的臂弯里,呼吸渐渐变得规律。

浦笛也能感觉挨着的身子松懈下来了,他低下头,看着她头发凌乱眼圈发青,轻轻笑了下,就这样还想报仇。

云裳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这一夜睡得极稳,早晨醒来发现还枕在他的臂弯里。

浦笛靠在床头,双眼熬得通红,很显然一夜未眠,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低下头问:“你醒啦。”

她听到嘶哑的声音,抬起眼皮,对上他不知在想什么的眼睛点了点头。

浦笛一双眼睛聚着光,很认真的对她说:“如果你真的想,我帮你,但是不能伤及无辜。”

云裳刚醒来脑子还很混沌,听到他这么说一时不敢相信,昨晚不是还把她骂得……

可她又深知浦笛绝对不会说假话,看到他布满血丝的眼,原来他一夜未睡在想这个。

云裳沉默了。

她真的能把浦笛也拖进来吗?

其实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只会多一个人送命而已,说不定还会连累张太医。

自从见到洛甜,才知道在这个吃人的世界能活下来,多难能可贵。

到底是她执迷不悟,还是应该重新谋划?

她愣了一瞬,紧接着摇了摇头,说:“算了。”

浦笛听到这声算了,小心的打量起她的神色,她说得那么确定,心突然就痛了起来。

她来京都除了寻找一个骗了她的旧友,这几年都耗在他这个帮不到她什么忙的大夫身上。嘴里轻飘飘的一句算了,内心是用了多大的毅力下的决心。

突然觉得说会帮她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手段有些卑劣。但一想到为了自己的后半生幸福也无可厚非。

谁为了媳妇不会这么干。

深秋天气已转凉,南信地处大赤最南端,只闻秋爽不见黄叶,放眼望去,远处的黑山还是一片郁郁葱葱,和京都的光景大不相同。

南信城南门大开,带来的八万将士留下大半,班师回朝宁王只带走三万铁骑。

此时整装待发的精锐部队排成纵队,正准备胜利返京。

计娣华一身戎装,常年征战早就褪去了女子面部的柔软特征,器宇轩昂的对着晏南修微微一笑,“东沙由我来保卫,大赤就看宁王了。”

晏南修有些意外的抬了下眉角,计娣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恪守军令的人,说话从不含词,这句话含意颇广。

“岭河国也是畏惧计将军的英勇才送来和书。”

“但愿朝中也是这么想的。”

“哈哈!”

两人默契的心照不宣一笑。

“告辞”

“告辞。”

计娣华上了马,看着远去的军队,露出毫不掩饰的敬意。

在东沙全阵以待交战的前一晚上,岭河国突然撤兵,不出十日送来了和书,从此再不来犯,每年如数上贡大赤,更是送上了年幼的皇子为质子以示诚意。

这块打了几十年的边陲之地第一次感受了安定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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