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裳举足不前,白胡子老头摸了把胡子道:“哎哟,心思这般深,接下来的日子难喽。”
“闻雪初来时,也是这模样吧。”
白胡子老头把青菜豆腐放进了锅里问瘦老头。
“我看是差不多,待日子一长,就会认命了。”
两人的对话,只字不提云裳,她却感觉两人话中意有所指。
看几人没有恶意,她也实在是饿狠了,走过去坐在了炉边。
坐近了,锅里的香气更加的浓郁,云裳不自觉了吞了几口唾液。
风娘拿来副碗筷摆在她面前,又坐回了原处,目光始终深深的锁住云裳却不说话。
云裳更疑惑了,这些人好像认识自己,而她确定这是他们初次见面。
“熟了。”
翻滚的汤锅里冒出野菌的香醇味,瘦老头听到这声熟了,急急捞起几块鲜嫩菌菇送入嘴里,摆动着肥大的舌头砸吧砸吧咀嚼起来。
“好吃奥,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往后不知还能否吃着。”
大夏天吃火锅还是头一遭,围在炉边却一点不热,不时吹来的风还分外凉爽,不得不说隆兴寺真是一块绝妙之地。
瘦老头吃得极快,夹住的菜一到口里快速打过滚就咽进去了,他边吞咽边回话,“消息没这么快传到南合吧,吃的用的还能送一阵日子。”
“等传回去,南合王就少了块心病。”
“位置也坐稳了,从此名正言顺……。”
云裳听他们一口一个南合更加云里雾里,南合地处边境离大赤有千里之远,这两人为何总说那处地方。
她带着满肚子疑问,不知不觉填饱了肚子,南合的菌菇果真天下闻名,这顿饭是云裳来京都后吃得最舒服的晚餐。
几人在夏日的黄昏,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炉火边,不远处的小菊花上一只蝴蝶沾着气水立在花瓣上,一派岁月静好的光景。
两个老头一唱一和,云裳听到南合不为人知的往事。
百年前南合归顺大赤,边僵那处异族众多,皇帝给当时南合首领闻明封了异姓王成为了闻王,这在整个大赤众所周知。
如这般归顺大赤的边僵小国封为异姓王不在少数,长久往来,异姓王的子女与封地亲王侯爷通婚,岁月更迭,百年后很多异姓王逐渐被赤国王亲掌管,成了大赤实权控制的领土。
南合闻王是个例外,除了必要的通婚和上贡朝中,不管是治理和风俗习性都和百年前无异,南合山高林密,百姓安足军队有纪,被治理得越来越强盛,逐渐有了和大赤分庭抗礼趋势。
三十年前闻雪到了择婿的年纪,闻王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对闻雪宠爱有加,和大赤通婚是必然的,想着让她自己挑个合眼的夫君,便派出奢华车队,美女无数带上厚礼,送入了京都。
老皇帝自是明白南合公主此来的意图,召集天下适龄的亲王世家子弟入宫大摆国宴款待,闻雪骑马射箭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一点不输男儿郎。
数日下来,闻雪见过了圣上,见过了贵家子弟,可是没一个入得了的眼。
在皇宫中住的时日久了也觉乏味,总是带着风娘溜出宫去,京都的繁华对她非常吸引。
回程的前一晚,她来到民间的长歌会游玩,巧遇了小病初愈的安阳王之子晏图安,两人一见钟情,相处下来更是暗生情愫。
闻雪就这么在京都留下来了。
晏图安请求皇上赐婚,亲王和异姓王族通婚本就是一场美好姻缘,皇上听闻公主终于寻得合意的夫婿,一桩心事得以成全,也是求之不得,当即下了赐婚圣旨。
结果赐婚的圣旨还没送到南合,闻王造反的密旨先送到了皇上手中。
皇上看着那卷奏折陷入了沉思,他最疼的两个皇孙,一个是图安一个是仲北,这时候的仲北还是幼童,对图安的情感更是深厚,对他也是寄予厚望。
这个皇孙谦和聪慧温润如玉,极少有所求,能请旨赐婚可见用情至深。
皇上思来想去一夜未眠,天光时终是下了决夺,先是千里加急截停了赐婚圣旨,又暗中派去人手调查闻王造反一事。
数日过去,晏图安和闻雪已如胶似漆难合难分,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南合闻王谋反一事传到了闻雪的耳中。
两人听闻此消息都如遭雷击,闻雪几次三番面见圣上,都被拒之门外,最终事情尘埃落定,闻雪下了大牢。
晏图安跪在老皇帝寝殿前三天三夜,领了带兵除清闻王的旨意,同时换回了闻雪一命。
老皇帝曾动过立他为储的心思,也因为这事也彻底断了念想。
后来的事,世人口口相传无人不知,南合王室在欢庆点灯节,皇宫突遭大火,那场大火烧了几天几夜没灭,闻王室全亡,旁支上位。
沉默很久后,云裳问:“闻雪后来怎样了?”
“昨夜死了。”
昨夜……云裳结合前先几人的对话,很快便猜到了闻雪是谁。
一时间心口像被什么堵着五味杂陈。
“李长风把你带来的那个晚上,刚好遇到了公主,她只看了你一眼就决定照顾你。”风娘默然很久终于说话了,“公主来到隆兴寺的时候,也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原来是这样,难怪饮食起居都是闻雪照料的,闻雪见到昏迷中的她,不知是否想到了命运轮回。“初进这寺院公主成天郁郁寡欢,后来得知有了身孕,她精神头啊,很快好了起来。”
“那个孩子呢?”云裳问。昨夜就是提到了孩子,闻雪才改变了主意,可想而知那个孩子对她有多么重要。
“天不如人愿,南合那边的消息没能瞒得住,公主听闻至亲都不在了,伤心过度下那孩子还没来人间看一眼就走了。”风娘往锅里扔了些菜叶子继续道:“执迷,无返,也无解,公主在这里把仇敌人一个个都送走了,苍天自有安排……自有安排。”
“她为何不走?”云裳见识过闻雪的功夫,也没被人关起来,想离开总能寻得时机。
“她从小得苍云派真传,在南合未缝敌手,若她真想走,这座寺院又怎能困住她,可惜可恨,公主心若枯井再无他念。”
风娘静坐在炉前娓娓道来,天边落日的余光,照在平淡的脸上,如一位被遗忘的孤魂。
两个老头对一切似乎知情,夹着锅里的菜时不时附和一句,听得出对闻雪既是惋惜又有怜爱。
白胡子老头仰头把碗里的残汤一气喝完,“那些人牛逼轰轰高高在上,用计用谋最终谁落得了好下场?老皇帝到死都等不到成王回来,安阳王一生唯唯诺诺像个弱夫,当初若胆敢一博,凭老皇帝对晏图安的宠爱,把闻雪收入府中做个侧室,安阳王府也不至人丁稀少,到现在成了一座孤府。”
“向老说得极是,活得久就是看得通透。”黑瘦老头显少听白胡子用这般重的语气讲话,连忙拍起了马屁,他摘下腰间的洒葫芦,张开干瘪的嘴牛饮一口,“闻雪那丫头就是一根筋,最后还落得个出家。”
说到这黑瘦老头突然想起什么问:“从前问你,你不讲,如今闻雪不在了,可以说了吧,她为何非要做僧人?”
“南合国人做僧不做尼。”
“还有这种说法?”
白胡子老头目光深沉闪烁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淡,最终慢慢阖上眼道:“多少年的旧事了,南合国因尼姑误过大事,落没了多年,最后才归顺大赤,做僧不做尼便成了祖训。”
“到底还是不甘心归顺大赤,起兵造反也说得过去。”黑瘦老头,从一旁的扫帚上取出一根竹签剔着牙看向风娘。
风娘若有所思后答:“老奴愚昧,所知不多,南合有一条规定见尼姑者杀无赦,从未有尼姑敢踏足南合。”
“稀奇。”黑瘦老头吐出竹签,服气的对白胡子做了个揖,“你真是一本活历史,敢问到底活了多少岁了。”
“和你一般大,少喝些酒,就活得久啦。”黑老头正要往下再灌下一口,就被白胡子一把夺过酒葫芦就往嘴边送,“呸,酸的,放坏了吧。”
“酸酒延年益寿。”黑瘦老头接过酒葫芦,又抿了一口凑在他耳边说:“向神仙你也别糊弄我了,我来的时候你就是这模样,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这模样,我叫你声爷爷都不为过,若是被皇帝知道有这等长生不死之事,小心拿你去做药引。”
“他们早就不记得我了。”
云裳听到他们的对话,暗暗吃惊,这两人从表面上看,年纪相仿没想到能相差这么大岁数。
隆兴寺还真是藏龙卧虎!
天色已晚,两个老头勾肩搭背把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相互搀扶笑骂着一起离去。
风娘把云裳叫住,领着她来到南边的一处厢房。
风娘进了屋,直接走到床边一个半人高的老式雕花木箱前弯下腰翻找东西。
房间比较暗,云裳站在门口没进去,顺着视线看过去,风娘整个头都埋在木箱看不到脑袋,就像有个无头女人慢悠悠在晃动,看起来有些骇人。
从见到风娘的第一眼,云裳就觉得她整个人是死气沉沉的,和闻雪那种无欲无求不同,是对某个地方某种往事,有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
这个寺院有太多的隐情,像那个贪酒又想长寿的黑瘦老头,那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向神仙,还有闻雪……
这些人藏了多少不可诉说的风暴?
隆兴寺又是多少人的苦海?
谁又能给个理?
风娘先是把一个大匣子拿出来放在床头,自言自语道:“这些都是公主从前的胭脂水粉,那时她多美,命运弄人啊。”
随后又从木箱里拿出几件叠的很工整的华服,一排排小小心翼翼都放在了大匣子旁,风娘每放一件物品,都会停顿一会像是在回忆往事。
这个大木箱子是当年随车队一起送入京都,又跟着一起来到寺里,她好多年没打开看过了,都快记不起放了些什么。
慢慢把东西全部拿出来,风娘才发现玩的用的东西都有,甚至有一朵人脸大的林芝,上面褐色的孢子粉都完好无损,这些在南合可都是宝贝,闻王送公主入京都是花了心思的。
她才不信闻王会起兵造反。
翻找到最后风娘在箱底掏出一个蓝布包袱,这是唯一一个在京都来后收集的东西,被她放在了箱子的最底部。
包袱里是给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准备的用品,自从这点念想断了后,随着这些旧物一放就是几十年。
风娘形如枯槁的手摸着柔软的布料,不禁在心中感叹这块料子真是好,放了这么多年,颜色还跟新的一样一点没褪。手摸在上面仿佛能看到闻雪昔日笑颜喧阗的模样,那时候的岁月时常让她神往
怕人等急了,她拿起包袱没打开看,直接递给了云裳,“以后用得着。”
云裳不关心这是何物,抬头看着这双无波深潭眼问:“你呢?”
“姑娘何所问?”
“公主已逝,你也没有必要再留下,你来自来南合不想回去吗?”
“这里不好吗?”
“不好!”云裳嘴角噙着笑,想看看风娘的反应。
风娘一怔,斟酌半刻道:“三千大道,生道只此一条,隆兴寺院香客千千万,苦困、逃避、执念、颓迷总占一样。”
“如此说来,这地儿是生道也是罔道,苦困执念,你又占哪样。”
天色完全暗下来,香房中慢慢燃起了灯火,两人离着几尺远,竟有些看不清彼此的脸。
她占哪样?她自幼跟在公主身边服侍,和公主一起识字学礼,尽管这样,到底没还是没能生出不同寻常的思想来。
南合早已不是从前的南合,早已物是人非了,真回去了她又该在何处安处。
风娘沉默了很久后,只道:“夜晚风大,姑娘回吧。”
云裳总觉着她装了一肚子话,又有所顾虑不愿倾诉,在隆兴寺见到的每个人都是这般苦果独自咽,说话不是藏头藏尾,就是沉默不语,依她之见也并未见哪人真能洒脱。
“今日多谢招待,菌菇食过生津,我也不劝你了,隆兴寺也是徒有虚名,终究还是普渡不了众生。”
风娘目送云裳离去看,回到未点灯的房间坐在床榻中,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她无父无母胆小怕事,在公主最艰难的时候,也只敢躲在角落同她一起难过,那时候旦凡拿个主意也不至于如此苦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