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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暮之地,琼芳漫云天。

宋郊跪在床榻边,他的手轻轻抚过温瑜的面庞,细看之下,能看出他绣袍下的几分颤抖。温瑜那惨白的面色就如灼热的岩浆一般,他每触碰一次,便疼痛一下。

阿瑜睡的太久了,久到,他怕她又弃他而去,怕自己再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此间最残忍之事,莫过天灾人祸,莫过病痛缠身。

看向一旁黑衣冷峻的男子,宋郊站起身来,音色颤抖,“……青寒,这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当真要见死不救?”

长离望着床榻上面色惨白的女人,她生着一双弯月眉,唇瓣不染绯红,同自己心中一个小丫头的模样一一重合。岁月不曾在她面上留下痕迹,她也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如今多了几分苍白。

即使她在他九岁时便狠下心离开了那个家,可他从未忘记母亲的温度。

那种,让他眷恋的温度。

长离移开视线,想到上官淳熙的身影,涩声道:“大齐越乱对北暮越好,你若随意出手,会……”

长离的话还未落下,宋无霜便看不下去了,厉声道:“她是你江青寒的亲母,不是我和爹的!去求那老头的时候,还是爹和我去跪的。如今只差两样药材了,你都不肯出力,怕这儿怕那儿,娘真是白白生养你了!”

宋郊闻言,眸中带着血丝,看了一眼宋无霜,示意她不要乱说,却未曾出言阻止。

只靠他自己是不可能从西离商队拿到那两样救命药材的,但若是北暮插手,便简单多了。

阿瑜便是他的命,此事上他不想退让半步。

“咳……咳……”

床榻上一直毫无血色的人,秀眉一蹙,突然便呕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如点点红梅晕染在纯白被褥上,方睁开一半的双眸又闭了下去。

宋郊心下一痛,立马又跑回榻边,匍匐在温瑜身旁,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心,血丝又露出几分可怖来,“阿瑜,你怎么样了?你睁眼看看我啊……”

宋无霜看到这番状况也有些手足无措,这已是温瑜第二次呕血了,连忙拿着帕子给她擦拭。

“我会想办法的。”

长离看着病榻上鲜血糊面的女子,心下一狠,扔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

夜半华雪落涯月,无边寂寥又生风。

长离对着门窗大开的地方,伏案用笔,长风幽然入,卷起千堆雪,亦带起他心中的一片寒凉。

明?照积雪,朔风劲且哀。

在收笔那刻,他看着信笺上的字迹,身子止不住一颤,一滴滚烫的泪珠便溅开在桌案上。

他那一刻想到了好多,想到了好多年前,想到那素净青衣,想到那清澈眉眼,粉雕玉琢的女孩用清浅而稚嫩的嗓音对他道:“朝朝辞暮,尔尔辞晚,碎碎念安安。哥哥,我待你完好归来。”

“他们皆赞哥哥一句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栖儿另俗些,便赞哥哥一句绝世好男儿,洗手作羹汤吧。”

“哥哥是大齐的好儿郎,以血肉之躯便能扛起大齐的泱泱河土。”

一纯白雪鸽扑腾着闯入室内,长离将信绑好,便放飞了它。白鸽迎着风雪在月华下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直到它的身影模糊在了寒酥中,直到他的视线再也无法触及。

长离似被冷风迷了眼,双手无力耷在两侧,缓缓靠着墙壁滑下,他低声呢喃,“对不起,栖儿——”

“此事过后,我们兄妹之情便当尽了吧。”

他多了解他的妹妹,感性并不会迫使她做出损害国家百姓利益之事。只是,他如今不再是大齐的将军,而是长公主的臣下。

他若同她再有联系,也只会平白拖累了她。

他自选择成为长离起始,便注定长离。

……

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心中。

从白鸽身上取下鸾笺,无欹望着皎皎明月,唇畔漾起一抹淡淡嘲讽,“……长卿,世间有什么情能靠住呢?”

“亲情在他心中,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手段罢了。”

所以说感情是这个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呢。

可惜感情在愚者面前,它便有如神力,可以予你绝处逢生,也能让你半步深渊。

随即放飞白鸽,无欹将那张小条燃在了明烛上,零碎的火星迅速席卷纸条,直到化成灰烬。

他松手,冷风骤然闯入,便让那灰烬散在了风雪中,一过无痕。

无欹抬起修长却苍老的手,放下斗篷,一头雪白如银辉的青丝在月华下如光流转,望着天空自喃,“你可曾记住师父的话了?”

“——昨日之事不可追……”

话落,他看着月光沉默了一会儿,又冲黑暗中淡淡道:“将原信笺送去。”

“是。”

……

离州,奉凉城,半轮冷月葬花魂。

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

“霍绝,你知道的,烽火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东西。”

风雪袭人,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人。

夜风携一身黑衣鹤氅跪于泥沼,似穷夜之徒,直于孤坟之前。远处残枝,了无生寂。

在夜风携年少的记忆中,闯入了一个总是言笑晏晏的北暮将军。

他曾是北暮赫赫有名的战神,却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葬在国土中。

他记得那个潇洒不羁的将军似乎一年四季都总穿着那身银白盔甲,问他为什么呢?他道是好看。那时,夜风携总是称奇,这一向狂放的北暮战神实在是一个矛盾体。

这战神将军的每一次笑都带着大漠之上的狂野,又暗藏兼济天下的悲悯,分明是个将军,却又像个墨客,“每一次硝烟的燃起,都会洒下一片鲜血——在异国土地。”

已是十多年了呀……

夜风携望着面前的孤冢,神色迷蒙。

依稀可见,男人的面庞极其刚毅,身姿如松挺拔,那双沁过鲜血的丹凤眼一笑起来却又像是盛满了大漠的风光与豪情。

那日,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少年意气,十三岁便一人跑到了边陲。

他第一次见霍绝,是在北暮的边城中,他本想去打探消息,却被扒手偷了个干净,流落街头时遇上了那战神将军。一身洗的发亮的布衣,满是潇洒的面庞,任谁也不曾想到这是北暮银甲威武的战神。

他那时心骄气傲,便是饿得彻骨,也未像那墙边乞儿般上前讨要吃食,只每每独自缩在角落,思考着对策。

正那时,他见男人手上厚厚的茧从他面前甩过,便知道眼前人绝对不是普通人,那是常年提剑才可做到的,他当即便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

随即抛下骄傲,便一把扑在了男人腿上,睁着楚楚可怜的眸自下往上看他,哭喊道:“大哥哥行行好吧!风携已七天不曾吃过东西了!”

霍绝闻言,当即抽了抽唇角,七天不吃东西,他也想得出来。只是……这乞儿的反应速度竟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真让他扑到了脚上,是哪家派出个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家伙。心中这般想,他却是忍不住一笑,提着手中五个包子在夜风携面前晃了两晃,道:“小缝隙是吧?既是七日不曾吃过饭了,那你当着大家伙的面大喊一声‘大哥哥天下无敌’,便给你半个包子可好?”

他一听,顿时恼了,这天下竟还有如此不要脸又吝啬之人!天下无敌?半个包子?

还耳背!什么小缝隙,他叫夜风携!

心中是这般想,但他是个稳重的探子,他立即重重的点了下头,站起身来叉着腰,大喊道:“诶!南来的北往的大哥大姐们!我风某人今日有句话要说!大家可听好了,不要迷糊——我大哥哥天下无敌,独孤求败!就算手中只有五个包子,都肯分我半……呜……”

话还未落,霍绝便连连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小缝隙,你加什么戏啊,只有前半句就可以了……大哥哥再怎么也是这儿有头有脸的人物。”

夜风携一听,心中嗤笑——有头有脸,半个包子,只他嘴上却乖乖道:“大哥哥,既然如此,你能收留风携吗?你看看周遭异样的眼光,教风携好生害羞!”

少年的眼亮的璀璨,还一眨一眨的。霍绝看的心软,遂“啪”的一声一手盖在了他的脸上,“小缝隙,不是大哥哥不想……唉……”

抚开霍绝宽厚的手掌,听到此话,他眸又亮了几分。

霍绝却是无奈一笑,“是大哥哥确实就是不想啊,丢人!”

说着,霍绝还揪起他白嫩却布满污渍的小脸,调侃道:“瞧这小脸,脏哟!”

此话一落,夜风携彻底怒了,“哼,什么天下无敌,你吝啬!恶毒!残忍!惨绝人寰!惊天动地!你卑鄙、自私、贪婪、恐怖、凶狠、奸诈、狡猾、屡教不改、损人利己、害群之马、趋炎附势、狗仗人势、为非作歹!你……”

见少年小嘴叭叭个不停,跟抹了蜜似的。霍绝眼一抬,这少年有点东西啊,不过……他先跑为敬了。

就在夜风携文化输出时,便见眼前的布衣什么时候已消失了。良心的是,他还知道留下包子。

小小的少年最后只能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委屈的捡起地上的包子,边啃边委屈去了。

他从来没遇到过这般恶劣的人!可恶,别让他再遇到他!否则!打的他屁股开花!

如今想起,夜风携觉得好笑,泪光又有些不由泛在眼中。

……

可惜了,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我没有枭雄之怀,更不恋天下一统,只愿北暮国民皆能老有所养,小有所依。

——万战自称不提刃,生来双眼篾群容,吾之骁勇,非人能悉。他们总说本将军不够狠,总也优柔寡断,便是在铁骑上所向披靡也没有北暮男儿的气豪如山。诶,小缝隙,你觉得呢?

——有机会我也想看看你们大齐的江南是否当真那般宜人,瞧瞧你们大齐的上京是否当真那般繁华,再看看西离的祭祀……瞧瞧东隐的河山。最后……落叶归根。

——暴政之下,皆是人间惆怅客,哪有人间富贵花。这大将军,我当得不开心。

——义不负心泰山重,忠不顾死何言轻。本将早已将这七尺之躯,赋予苍生。本将不惧死亡,只惧亡而无用。

——只可惜没死在你的手中,却要死在那充满猜忌的王权之下了……

夜风携想着那个敌国的披着战甲所向披靡的战神将军,他是敌,却也是第一个教会他领略战场的意气风发之人。

可是后来,他历过无数鲜血,见过无尽白骨后,才知,何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真是的……又骗他了。

——风携一过百雪霍,终是风雪不归人。

他抬手,似想拥住那无边夜色,却仅能擦肩一缕寒风。

他并非这夜归人,连长夜,都难以触碰。

夜风携吐了一口浊气,双眸凝着孤坟处立着的木牌——大将军霍绝之墓。

他笑了,眸却红了,“我的战神将军,大齐已迎来明君,此次,我要替你结束那个荒诞错乱的国。”

站起身,夜风携理了理衣袍,看着膝处污泥也不在意,只淡淡冲一旁草丛道:“出来吧。”

一个男人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头戴毛帽,直接自草堆里滚了出来,他面颊干红,却是一副老子婆娑之姿,一只手撑着头,倚躺在雪中。

夜风携直接无视了他这充满“逼格”的动作,“奉凉城有医馆,可要我送阁下去治治脑袋?”

“嘿,你这小子。”男人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掌,眄视着夜风携,遂嗤笑了一声,“你就是之前被霍将军放走的小俘虏?”

“——我便说他是放出了个祸害吧。”

夜风携听到这些话,心下冷然,接着便听男人有些嘶哑的嗓音继续道:“不过我也无意干什么驱除鞑虏之事,那年将军惨死后,我对北暮的心也冷了,只要是明主,何人规定了必是北暮血脉?”

男人看着夜风携惊讶的面庞,长满胡茬的面庞上满是邪肆,伸出一只手,道:“小子,我叫袷容,不如考虑考虑,帮我叛个国?”

看着远处的孤坟,袷容心中想起那具万箭穿心的尸体,呵……将军一身忠骨,最终却以通敌之罪,乱箭穿心。

他死后唯一的愿望便是葬在北暮国土,可就连奉凉城也被上官暨败给了大齐。

还有什么是比万念俱灭更痛之事呢?

夜风携看到了袷容眸色深处的痛色,那是难以言喻的悲渤,不比风凉。

他伸出手,紧紧握在了袷容粗糙的手上,“君上是明君,注定震古铄今,为天下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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