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
1
铛——铛——铛——
丧龙钟敲至第十二响。前十一次撞钟的余韵仍由宫墙处向外圈圈激荡。
声波交叠。玄商神君御马刚出皇城,闻之抬眸观天。紫薇帝星距离人间不远,此刻黯淡走向熄灭。有大监力竭的细嗓在铜闷声中穿梭利剑:
“陛下殡天了——”
顷刻之间,皇城内外下跪啜泣不绝,城池被哀鸣笼罩。
四界之中,人界最弱。然人族暾帝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在四界中斡旋,与兽界交好,依附于天界,同时从未与沉渊界撕破脸,当真是个左右为难又左右权衡的好君主。
只除了十年前为了私心维护女儿的糊涂之举,引来多年努力付水东流,三界围攻。
其二女实为东丘妖花托生,合则归墟开,四界不复,故为天地所不容。人帝得罪三界,拼尽全力护佑,也终是一死一失踪的结果。此后一夜苍老,须发尽白,药汤不离口。缠绵病榻了这十年,终于是驾鹤西去。
对于他的崩逝,身为神族皇长子的玄商神君本该心如止水,与己无关。但暾帝确是在见过他一面、答了些问题后骤然离世,因此神君调转了马头,向后遥遥一望,算是送他。
宫门深远,哀嚎不止,神君迷茫地听着,眉头微锁。
“五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识阴起惑造业,三世流转,而有生死之苦。这便是你要我体验的悲喜?”
他暗道:“可人生本就是如此,周而复始。且人族素有转世新生,实不必为此暂别恸哭倒伏。”
神君将手掌翻开,一盏琉璃天灯现于眼前。
“紫薇帝星虽灭,但本君愿以天灯为你祈福。来世即使不为王侯将相,也定能顺遂一生,且…不必再忍受骨肉分离。”
天灯伴着仙法飘飞上天,曾司掌星宿的玄商神君略一颔首,随意将其安置在了北方七宿中的玄武之尾,与本就在那的星星遥遥相望。
…
神族史书有载:玄商神君以身平归墟,艰难复生后又诛杀东丘妖女保全四界。可不久便自请下界游历。功绩不享,香火无愿,世人皆称大仁大义。
实则天上地下之事,十之有八都是道听途说,口耳相传。其中原委并不重要。
起初神君的确临危受命,被天帝指派除去那毁天灭地的东丘妖女。
妖女吸干沉渊厉王登上王座,且野心未减,操练兵马欲攻上天。神君携天兵降落于晨昏道与其决战,那妖女倒是挥退手下,只一人切切向他走近,要与他单打独斗。
少典有琴便也摒退左右,以星宿法阵困她。此妖女妖法不凡,几下便解了法阵向他攻来。清光剑对上她的美人刺,对撞斗法。二人修为在伯仲之间,但妖女剑术略逊一筹,最终被他划破左臂,跪倒败在剑下。他本可再一剑取了她的性命,却在她哀戚目光中额间刺痛,心口发麻,剑锋生生转弯。
这一场仗便因妖女蛊惑神君突发恶疾而功亏一篑。
神君战败第二日,妖女起兵攻天。南天门战将放其长驱直入。
第三日至第五日,玄商神君任妖女差遣驱使,据说只为去除她心中怨恨。
第六日,妖女放下屠刀,不再争权也放弃灭世,挥手自去四界逍遥隐世。临行前留下一缕青丝道,削发以代授首,神君可拿此交差,此后山高水远,江湖不见。同日神君辞去神位和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直到如今。
未杀成的妖女,被踩在妖邪脚下的正道,还有被妖女呼喝来去,羞愧到离开天界的战神…桩桩件件,皆是辱没天界颜面的事,工笔史书隐去真相只道神君应天理昭昭,顺利诛杀妖女。总之妖女已隐遁,也不会突然跳出嘲笑这满纸荒唐言。
神君听了半晌钟声。低头纵马,自嘲一笑。本以为妖女在纵情之余会回人族看望父亲。如今看来她着实冷心冷情。直到暾帝崩逝,他也没在皇城捕捉到她半片淡紫裙角。
“离光夜昙,我大约是疯了。竟会来看你的父亲,期待与你在他病榻前再遇。”
妖女也是暾帝离光旸仅剩的一个幼女,离光夜昙便是她的名讳。神君每念一次,唇齿都似微微冻住,凝滞而字字分离,与后话不成连贯。额间被刺出微痛,须臾又被一股花香抚平。此为他神生中的周而复始,十年如一日的微小折磨苦痛。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十年。无甚大事,只是人族暾帝驾崩,百日内白绸遮城,禁止婚丧嫁娶。
2
“你来啦。”
神君推门入香堂,耳边幻闻这般女声。
百年来,他与头痛病的对抗略有成效。如今在脑海中蹦出些画面声音时已可延续片刻,容他抬头细观。
是背影。离光夜昙的背影。灭世妖女脱下甲胄散了头发,及腰青丝尾端夹在纤细指尖,手心一把木梳正坎坎坷坷地流过云鬓。
她从未回首,对着铜镜也不知在向谁说话。既然屋内只有一人一影,神君便当影子在使唤自己。他走上前去,接过梳子,听妖女含笑调戏他道:“神君今日为我梳头发吧。”
“这便是你第二日的要求?”他听到自己说。
妖女端坐,催促他快些。又像哄个孩子,手中凭空变出一把金算盘:“梳得好这个就奖励给神君哦。”
神君不屑哼声。人间财欲,乃是最早被他割去的欲念。妖女竟想以此为诱,实不会成功的。
继而木梳轻柔向下。唯恐扯痛了她。
妖女闭眼微声:“神君可听过人间祈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青丝第二次由头至尾滑过神君指缝,不因她的蛊惑之语停顿。答应要做的事,他便会做下去。但神君依然说道:“本君欲渡你出苦海,并不会被你拉入这红尘欲望。”
妖女肩头一颤,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同额间一并刺痛。
“三梳比翼共双飞。所以神君不要再梳了,两下就够了。”
木梳上洒了刨花水,花汁气味又将神君从幻影中拉出。
片刻延续至此消散。这曾经兽界第一刺客香堂的屋子只余一人矗立。
神君还在愣怔,后方喧闹已复。
他所立之处早已物是人非,成了个名声一般,倒也算热闹的药堂。日出几时,该有人上工或抓药了。
新的掌柜点点他的后背,熟稔招呼道:“玄商,今天又来这么早?是昨日的账还没算完吗?”
他堪堪回神,变出金珠算盘,冲掌柜和善一笑道:“起得早了些,便先来收拾了。”
掌柜道:“自一月前你来,日日都是如此勤勉。但是你若想涨工钱,还得再等个半年…”
精明之色立显,又勉强遮掩。神君不动声色:“无碍,下个月我便走了。”
“什么?为何?你若是嫌弃工钱太少,那,那就三个月后给你涨…三厘,如何!”
神君失笑答他:“并非如此。掌柜的不用操心。只是我答应过别人要体验人生百态,下月我就该换个行当体验了。”
说罢不管掌柜疑惑追问,他一拂宽袍坐于本该面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摊开账簿。修长而分明的指尖在金算盘上翩跹如飞。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一百年。访遍名川大山,看遍世间百态,于是决定体验一番三百六十行。由扛包的体力活尝试起,如今到了这账房先生。
这一行可用百年前因木梳使用得宜而赚来的报酬,他便在药堂多停留了些日子。
譬如今日的偶尔,他会看到离光夜昙的背影。因为这百年从未重遇过她,所以背影永远只留给他短暂的一息。
3
玄商神君找到了一片永恒停留的相似背影,美人发上还插着银月松柏枝——与他怀中的第三件报酬模样一致。
那是在兽界缤纷馆的堂中,一名叫闻人的画师于不知几时画作的一幅美人背影图。神君第一眼见到便触摸上去,感受薄脆泛黄的纸宣。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这天下只有一个灭世妖女,有这样的身形,这样的发辫,这样的紫色衣裙,以及这样的松柏枝。神君推测,许是妖女花灵之身被四界发现之前游玩至此,请馆中画师为己作画;又许是她隐世初初来到此地,给世间留下一幅纪念,叫四界不许忘了她的恐怖之处。
但这画实在不恐怖,一旁落下如她名讳的二字。
月下。
昙花又称月下美人。神君自然知晓。
“离光…夜昙。”
他又把妖女的名字拆分来念。离光是人族的姓氏,其实本不是花灵该附的字眼;夜昙和月下…是个贴切的花名映射。
昙花只有一夜之寿,且需人细心蹲守,才得见开颜。如同离光夜昙不打招呼地让神君想起自己下界游历正是受她之言影响,之后嘲笑调侃一番,幻影又总是伴着头痛散去。
于是神君在体验过三百六十行之后,又决定换一种生活。譬如,在这缤纷馆留住她的影子,只做一个行当了。
缤纷馆便多了一位无名琴师,于纱帐后不露真容,抚琴为食客雅客助兴。其琴音如万壑松针。挥手调奏琴弦之间,客心可洗流水,馀响可入霜钟。缤纷馆的名头因这琴师日渐响亮。
但琴师亦有傲骨,厌烦不通音律者凑热闹络绎来观,后来改至每旬月才奏半日。但这半日中,雅客可自选曲目呈上,只消过得琴师慧眼,便可得幸谛听。
琴师演奏之外的时辰,缤纷馆请了说书先生以四界趣闻填补空档,维持这馆内的热闹。
4
“话说这千年前,天界九霄云殿那一场决战!东丘妖女刮起灭世风团,惹得江河倒灌,天地逆转!将天帝的内丹都震碎了!”
雅客呷茶惊道:“那后来如何?”
“自然是被玄商神君制服!之后天道显灵,天帝那碎裂的内丹竟因神药奇迹复原!也有说并无这般神药,而是玄商神君换了自己的修为救父,可谓至善、至孝、高仁大义!他为四界守,为父守,且丝毫不图虚名。斩灭妖女,救助父亲后神君默辞官职,下界隐世千年…天帝下令修庙立像,以香火供奉神君,盼其早日回归神位。”
有人啧啧叹道:“你这老儿年岁不过花甲,又是如何得知这千年前的故事,莫不是有神族史书遗落于你处?”
说书人抚须笑道:“史书之外,还有野史版本说神君与那妖女,诸位可要一听?”
这下更多食客也凑了过来,挤出一堵人墙好奇道:“快说!琴师不在,就指着你的野史故事了!”
“这野史与史书记载完全相反…说那妖女其实并未被斩杀,神君以其青丝代首交差,放她归去,且后脱身天界追寻而来…至于二人有无再重逢于四界之中某处,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听完这野史不免失望。
“你这故事好生离谱,编排神君也不能是这般侮辱!正邪不两立,天界战神怎能只因女色所动便放过妖邪甚至神位!我看此番还是正史真些,定是他至纯至孝,奉献了自己内丹给天帝,这才隐遁不再司星了!”
说这话的人随意扯住一路过男子的衣袖:“兄弟,你说我说得可有道理?你信哪个故事?”
“二者皆非真相。”这男子淡淡答。“天帝修为恢复并非其子之功。他并不知道此事。他下界也仅为体验人生百态,并非是高仁大义。以及那妖女,实则也是出生便携异能,没有灭世之心。反而很是通透、逍遥。”
“切。”好事者扫兴地松手,道:“你这说法,才是最没意思。神君不神,妖女不妖。我们还听什么故事?”
5
“这是我在兽界寻得的上好茶叶,请父帝一鉴。”
茶壶上雕鱼龙云状图案,通身作海水波浪状流利浑然。线末勾出几道细长曲折,触及壶外玄商神君的修长指尖。蜿蜒至手背青筋顿止。
玄商神君抬手,将青碧茶汤注入盖碗。又道:“此茶名唤鼠须。”
天帝茶近口,闻言不入,茶香飘过鼻尖搁置。
“听说凡间以其作笔,朕已觉污秽之物辱没文词。怎么竟以其作茶名。”
神君闻言无话,只将自己碗中之茶一饮而尽。
既未待父先品,又无清雅之姿。天帝又道:“从前你焚香品茗,一壶总也鉴赏半日之久,如今却这般心急了。看来这千年的凡间游历,着实改变了你许多。”
“父帝所言正是。”神君平静答道:“除却心态之变,如今我也不是清气之身了。乃是清浊混合的修行。”
天帝惊得推开盖碗紫壶。
“啪!”
茶叶并茶液滚至案下碎裂。平静和缓的气氛也碎了一地,殿中之清气都染上几分父子间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这剑拔弩张成了一地狼藉。狼藉水泽漫开,素爱干净的神君却眸色垂下,并无所动。
“有琴,你竟如此糟践自己!”天帝的怒火终于被点燃,难以散去地呵斥:“清气修炼乃至纯至净,你天资非凡,是天界荣光表率。怎能让界下污秽之气侵你入体!这千年的游历,是朕许错你了!早知如此…”
“父帝不必动怒。记得儿臣刚出归墟之时父帝曾亲身试过儿臣闭关之果。如今也可再试一番。清浊混合的修行也许并非差矣。”
神君微行躬礼,无甚意义地补上一句:“就如同这茶叶。硕鼠之须未必无所珍贵幽香。父帝当亲试一番。”
天帝金冠灼光,拂袖气道:“也罢。”
“就让朕一试你这千年有无懈怠。”
九霄云殿上方。金光与蓝光隔着飞檐翘角对峙。神浮于上。云层于脚下。
云层再下,站立着被天界异象吸引来观的众仙,正对着天界修为最深、地位最高的二神窃窃私语。
地位最高似也不对——玄商神君已于千年前辞去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神君之位逐渐也成虚名。至于修为,众仙未敢探其灵体,也捉摸不透,只能等待天帝一试了。
有仙侍耳语道:“我百年前才上天界侍奉,从未得见玄商神君真容。怎得难得回家一次就要与父亲如此对峙?”
另一人端盘答她:“那不是对峙。是切磋往来。你我且观一场卓绝仙法切磋之奇景便是。”
云层之上,天帝未战先叹:“你我父子分开数年。今日重聚茶饮半杯。朕原是不想这般的。但实在痛心你自毁修行。若此次你输了,便回到天界来,朕许你复职,许你最醇厚的清气荡涤污浊。再有百年,你便又会是独一无二的玄商神君了。”
玄商神君勾唇,却是难得的讥诮笑容。
“父帝怎知我一定会输。”
天帝遥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又怒又悔:“有琴,你从前也不会如此托大自负。这界下到底是如何改变了你?!”
想到什么,他手中法团忽地凝滞:“或许不是界下…你是不是?”
“无论父帝所说为何,都已是时过境迁。这心境改变并非一日之功。水滴石穿,潜移默化,我如今的样子父帝是否满意,一试便知。”
天帝见他视往事如这天空浮云,地面浮尘,这才略微放心。法团再起,天帝周身护体金光,玄商神君同样以手成结,似近似远之间,两道相似星宿法阵同时于空中悬起,切磋亦或是经年迟来的决战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