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再度试图挤入那人堆。在辣目龇牙的凶悍模样下,可算吓退了几位无钱下注仅看热闹的仁兄,贴在了时姑娘的后脑勺跟前。夜昙俯视棋盘,只见时姑娘两位对手一位冷汗涔涔,手攥五齿抖个不行。手边筹码只剩薄薄一层。另一位则体面些,蹙眉似在盘算行马路程。但棋盘业已分明,时姑娘四马已入三马,剩一马早过第二道坑,哪怕只掷贱彩也不过几轮就可获胜。反观对手,冷汗那位被时姑娘叫吃一马,又被盘算那人叫吃一马,若想获胜除非迎头赶上且叠吃他人之马。而这能依仗的除了运气别的一概不剩。
夜昙挑眉暗道,可惜这姑娘是个坑蒙拐骗的,不然如此赌神附体,她当真要好好结交。瞧她一旁那筹码堆叠的,都有半人高了吧。
她正想着,手心里的辣目体温骤然增高,牙齿也磨出生气又憋气的哼声。夜昙顿时不管那筹码,先管夫君,只见他又开始嘀咕着让自己不生气。双目却赤红向时闻竹的后脑勺——他所站略偏些,能比夜昙多看见她半个侧脸。
“怎么了辣目?”
辣目憋得几乎要眼泛泪花,另一只空出的手猛捶自己大腿,砰砰着低吼:
“小偷,坏人!礼物!坏人!”
夜昙瞬间了悟。
这要带出去的时姑娘竟然就是抢了辣目天光绫的恶劣兽女…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这个巧合可真让人心头一沉。
什么结交,结交个屁!夜昙边给辣目顺气边自己生气忖度曰:又是坑蒙拐骗又是当街抢劫,把笃竹师太的善意拿来填充她的嗜赌成性,这种人有什么结识的必要!又能有什么心头的悲伤!怕不是都被钱眼子堵透了!
夜昙心一横:“走,我们不看了。走!”
辣目却不动:“不。要,救人!”
夜昙冷脸向一无所知的兽女后脑勺:“不值得。欺骗良善的人不值得救。”
“可是,娘子,要出去!”
夜昙诧异抬首。
“你不是不想让我出去吗?我们就在这多待一会,先看她如何作死再说。”
辣目狠狠摇头。“辣目,之前自私!不能自私!娘子,不能陪辣目,在假地方。待着!”
夜昙鼻尖发酸,掩饰地偏头嘟哝道:“傻人傻语。没见过比你更傻的。虽然是假地方,但你是真的。出去之后就不是你了,记得吗?”
“不是我,不重要。”
辣目停停顿顿地道:“娘子的一切,更重要!”
身后的时闻竹丢出了新一把的五齿。随着庄荷的一声“雉”,她的最后一枚棋子也落入了终点。
输了全部金银的对手跌落于桌下直直昏了过去。庄荷喊道:“时闻竹胜!押注者获筹!”
筹码飘忽,金银挥洒。后排人向前涌动,夜昙则岿然不动。
于她而言,赌坊仿若被法术暂且消去了一切嘈杂与拥堵。她只能看见他,他亦是如此。
夜昙抬起手,辣目不解,但弯腰,用面颊蹭上去摩挲了几下。温顺而虔诚。
“好吧。”夜昙深吸一口气,说道:“好吧。”
“我是个自私的。先让我挫挫这兽女的锐气再谈救人。”
夜昙“啪”地一掌拍在这紫檀木赌桌上,拍在时闻竹脸边,震飞了几枚骰子,震傻了围观众人。
“倒下了一位。二缺一。我是否能上场补齐?”
时闻竹侧脸对上这新来的对手。一张唇绽樱颗,榴齿含香的美人面可是不匹配这通天掌风。
美人啜笑,却好像要把她凿出个窟窿眼子。时闻竹不觉挪了挪,道:“我今日…赌完了。庄荷兑我筹码,本姑娘要走了。”
夜昙按住她要逃的肩头,吐气如兰道:“别走啊姑娘。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对位空缺,想和你切磋一番。大家伙因为你都挣了不少钱,还没好好感谢你呢。至多一局罢了,嗯?”
她这才看清楚这位碎镜之主的面貌。面上黑一块黄一块像是抹了些泥作伪装,又作了男子束发,衣裳粗制,仿佛不修边幅。眼珠极活络,一直在左右乱转。手里紧张时盘玩骰子,纤指如飞。骰子在指缝流过入手心又探头回手背。果然是个灵活的蟊贼。
众人正赢得尽兴,也起哄道:“就是,别走啊!这新人也是位姑娘,且看二女谁更好运!就是再比一场,时姑娘也输不了多少!”
时闻竹咬咬牙,赶鸭子上架道:“好!那就再来最后一盘。敢问姑娘姓名?不论成败,你我也先互相有个称呼。”
夜昙伸手揽来夫君,拽着他红发龙须字字停顿地柔声:
“那,得先给姑娘介绍我夫君了。外子姓李,我们皆来自人界。夫君?”
辣目瞪着这小偷。
时闻竹失口惊呼:“你是那蠢蛋?专门寻我至此?”
夜昙:“错!是你第一桶金的东家。我不过是替我夫君来找你要债来了!”
“啊?这又是个什么故事?新人是时姑娘仇家?”
“怕不是债主吧!”
夜昙借着他人讨论又拱手作态高声道:“正巧,诸位给我做个见证!若此局可胜,我们便与时姑娘的债一笔勾销!”
有人道:“李夫人,你得先告诉我们她欠你夫君多少啊?”
夜昙:“一千金!”
赌坊一片哗然!
更多的赌客丢了促织牌九来看戏,惊叹道:“这么多!李夫人可别失了算!就算是赢,一把也赢不了千金!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吧!”
夜昙:“诶,我夫君并不计较千金。只是想以此换时姑娘愿意坐在赌桌上与我比一局消遣便是!”
“好,李夫人豪气!”
众人被这洪亮粗声骇住:这又是哪位大罗金仙!
赌坊竟成一片寂静。徒有谁的烟斗还在燃烟向上。一把厚实的手掌在烟雾中挥了挥驱散,比山还高的一尊“金仙”由后堂黑面踏来。所有招呼的伙计兼每桌的庄荷家都停了手头的活,站起向这虎实的汉子恭敬道:“坊主!”
那坊主由眼睑到下颌有一道深可入骨的刀疤,很是狰狞。他推开挡路众人,倒是冲夜昙和辣目拱了拱手。
“小可是这赌坊的老板,见过李大人,李夫人。”
夜昙扯扯嘴角。
“小可就不必了吧…您看着挺‘大’的。”
坊主也扯嘴角,那道刀疤更是牵动肌肉:“我也愿同李夫人一道,与时姑娘再赌一局。”
说完手下就把输晕的那位抬了下去。他虎目向赌桌上的仅剩男客。那男人干笑两声就要走:“明白,明白。我也输了挺多。就让位给坊主。”
坊主止住他的溜之大吉:“慢着。此局未完前,你不能走。”
那男人直喊:“赌坊怎能限制来去?”
坊主走过去,打量他一番,突然捏起他的下巴!
所有人又是一惊!辣目把夜昙扯到身后,手中就要燃火!
夜昙拦他:“别急。这坊主看着凶神恶煞,但做事也不像没有章法。我们先看着。”
坊主把那男人捏得面色青紫道:“入我蒲博坊之前,小二有无告知你我赌坊的规矩?”
“只有两条。一,不许出千。二,不许用法。知道若违反了这两条会是什么下场吗?”
那男人腿都软了,若不是坊主提着几乎仆地。
众人道:“他怎么吓成这样,怕不是出千了吧!可出千也没赢,这怎么算呢?”
夜昙则在想:果然那实名就是个噱头!只可惜了师太的好名字被乱用了。
坊主续道:“若是时姑娘赢了,我便放你离开。如何?”
男人颤抖道:“好,好…我看,我看!”
“很好。”坊主松开他下巴,再向诸位笑道:“诸位,我手痒,也想与这女乌曹一较高下。今日高兴,押其他人注的街坊父老不管输了多少钱,都算在我蒲博坊头上!李夫人若输筹码也一笔勾销,只当耍子!”
先前未下注时闻竹的赌客愣了一愣,随即高兴拍掌!
“好,坊主豪气!我们当是一观!”
“时姑娘,输赢你也不亏,快准备下一局吧!”
时闻竹瑟瑟而抖,吞咽口水。除了应下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坊主坐上了之前那昏倒男人的位置。
招手曰:“另一个椅子臭了。去给李夫人换张黄花梨攒靠背圈椅来!”
夜昙要与时闻竹一较高下,本是为了替辣目出口气,顺带在赌桌上套套她的话问清楚她心结于何处。半路杀出个鸱视狼顾的坊主,从脸上的疤到口中的话看着听着都不是好惹的,又似乎含怒而来,夜昙也有些糊涂。不过坊主对她和辣目倒是十分客气,又提前免了她的筹码,倒像是要与她同仇敌忾似的…
夜昙坐住了那黄花梨的名贵椅子,向后一靠,果真舒服。怕不是一张椅子丢进当铺市价会比天光绫还高些。辣目站在她身后时刻警惕周围,一会儿盯着远处的时闻竹,一会儿又盯着满面凶狠的坊主。坊主回给个难看的笑。
“李夫人,李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夜昙越遇恶煞越有精神。安抚递给辣目个眼神,也含笑回:“坊主请。”
坊主粗硬手指抓起黑白二面的骰子,一抓就是五个!
随手一丢,浑不在意的模样。
庄荷公正高声:“雉白各二玄一,贱彩‘塔’。不出!”
坊主四马不动,请夜昙道:“运气不佳。出不了马。李夫人请。”
夜昙手掌小些,勉强一手抓三一手抓二,骰子丢至木碗。
“牛玄各二白一,贱彩‘秃’。不出!”
夜昙略略叹气。好吧,这骰子她玩得不顺手,运气差点也无妨。辣目在后面鼓励道:“娘子。没事!”
幸好有坊主与她一道差,不然她之前对着时闻竹的豪言还有些尴尬…夜昙回头愉快笑笑,“没事,玩嘛。”
庄荷道:“请时姑娘投齿!”
时闻竹摸摸眉毛,面色紧张。
她身后依旧伫立最多人,投她赢的注也最多。现下对她的手气都有些紧张。
时闻竹指缝飘忽玩着骰子,牙齿轻咬下唇,最后似乎下定决心,狠狠一掷!
“白二玄三,贱彩‘捣’,不出!”
这下她身后的下注者皆惊!
时闻竹坐了几个时辰,也耗走不少对家。运气好到不说一把必出王彩,也从不会沦落到投掷出最次的贱彩!这贱彩是即使出马也只可行二矢、走两步的霉运!
难不成风水轮转,时姑娘该输这一局了?
坊主抓着五个骰子幽幽道:“姑娘此掷,倒是巧啊。一轮过后我三人皆不出马,小心失了先机。”
时闻竹又是一抖。
夜昙开口道:“樗蒲嘛,简化后少博弈多运气。时运不佳也是常有。下一轮,下一轮。”
本来是要套问对方,有了坊主更厉,夜昙倒得做个剑拔弩张的和事佬了。毕竟不能在下赌桌前先把这蟊贼吓晕…话说不过一轮不出马,怎能如此胆战?
趁坊主投掷第二轮,夜昙扫视时闻竹一圈,最终停留在她手上的骰子上。
难不成…
“五齿皆白。王彩‘白’。行八!”
坊主这轮开了王彩!
“李夫人,我先行一步。你莫着急。”坊主道。拿起那涂了蜜蜡的筹条,挑着自己一枚马棋在名为枰的棋盘上挪了八矢。手极稳,动作行云流水,与他粗疏的外表很不般配。
“哦,对了。时姑娘也莫忘了。”坊主另一只手就粗疏地拎起一旁观战的男人衣领,像拎只小鸡让他双脚离地。
“你此战若输,他命不保。此人陪你从晨到昏地赌,就是对手也该有些惺惺相惜了吧。”
时闻竹:“你…”
那男人要哭的样子:“救我!”
坊主把他放下,努嘴向夜昙:“李夫人您别介意。投您的骰子。此事与您无关。”
夜昙思绪飞转,已大约猜出了坊主之所以忽然驾临的缘由…
唉。唉!时闻竹啊时闻竹,你这回可是碰上真恶煞了!怎么不在街上打听好坊主恶名和他的手段再进来坑蒙拐骗啊!
事已至此,此难时姑娘怕是不得不受。夜昙心疼夫君纯善之人被其欺骗,咬咬牙狠狠心,决定陪坊主把这戏演下去。丢骰子就十分随意。
结果这轮倒是随意出了个王彩雉,可行十四步。
时闻竹更是紧张,骰子也转得更快。看看那瘫坐发抖的男人,又看看坊主。转向夜昙,她身后的辣目怒目而视也没少唬人。手一抖,咬牙出彩。
庄荷:“叫卢!”
王彩最高,可行十六步!
众人叹曰:“不愧是时姑娘!这运气就是不一般!”
三人皆出第一枚棋,战局终于真正开始。
之后,夜昙心思并不在骰子上,只是随意掷出,主要在盯坊主和时闻竹的神态。坊主怡然自得,前前后后四马也皆出王彩。纵然一马在路途中被夜昙不小心叠吃了也神色平静。时闻竹则始终滴汗不语,大约在不断算步,该如何赢得此局。
中途过坑。坊主不小心落坑。时闻竹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
夜昙略看了看,也算道:若这轮她可掷出王彩白及以上,便可又一子越过坊主。
果然,“叫卢!”
“天哪,时姑娘又叫卢了!这是什么运气!”
“坊主怕是要输了!李夫人也拼不过!”
“李夫人”叹息暗道:真是心急。几轮下来叫三卢,太明显了!
辣目都折腰耳语向娘子:“她!总丢大的!要赢了!”
夜昙回道:“她是快输了。命都要输没啦!”
“唔,”辣目支支吾吾,“不想,看人死!娘子,救她!”
夜昙:“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幸亏是碰上你这大傻子。明明被耍气得要命。还替她担心。”
“且等着吧。我看坊主马上就要憋不住发作了。”
庄荷呼喊中,又是数轮投掷匆匆而过。
观战者眼中这一百二十矢已过大半接近尾声。李夫人屈居最末,坊主同时姑娘在前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彼此都有一子被叠吃,如今三对三,坊主已有一马落终点,另一马仅余几步。最后一马尚在坑内只等下个王彩出坑。时姑娘双马皆近终点,最后一马还未过坑。只看这一投结果。
啪啦!
五声骰子落碗。
“白二玄三,贱彩‘捣’。一马行二!”
她又掷出个最次的贱彩!但正适合离终点最近的一匹马顺利到达。这贱彩也勉强不算太差。众人只待她挪动此马再待下轮。
时闻竹提筹一动,却是出乎意料地挪动了落在最后的那一匹马!
一矢,二矢——
“落坑!”
她竟故意让这颗棋子落了坑!
众人皆是惊异。怎么还有这种行法?
唯夜昙捂面。急昏头,太明显啦!
“叠吃!再掷一次!”
时闻竹的马在坑中叠吃了坊主落坑的马。叠吃后有一再掷机会。众人略明白:原是为了这般!可入坑后必得王彩才可出,如此浪费再掷机会哪里划算?
然而庄荷紧接着道:“叫卢!”
又是王彩卢!她顺利地让棋子即时出坑,直前进了十六步!
“这是什么运气。吃了坊主的马,还没落坑二轮。如今以三对二,时姑娘只要不是最次的贱彩,后面几乎稳赢了!”
“厉害,厉害!看来坊主要输了。”
时闻竹擦一把汗,等待下轮。手中又旋几下骰子再归还。
骰子被交还给坊主。坊主随手一丢。贱彩。骰子转还给夜昙。夜昙也投了个贱彩。败局似乎已定。
时闻竹深吸一口气,拿回骰子欲掷。坊主手中的筹条突然凌空抽来,打在她手腕上!
“啊!”疼痛下她手即刻软了,骰子也滴溜溜滚在桌上。
坊主终于一改懒散,站起粗声道:“诸位请看!”
夜昙:果然是憋不住了…
辣目跟着其他人一起狐疑看过去,那桌上滚来滚去的杏仁骰子一二三…足有六枚!
坊主一手又提起之前那男人,沉重的步子直扑时闻竹,另一手也把她提起来!时闻竹尖叫之时袖口一松,从里面直滚落四枚骰子。
“出千!她换了骰子!”
坊主手下会意,一把将棋盘扫开!留出足够的空间让老大把两个出千的家伙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诸位久等!这男子便是时姑娘的托儿,之前二人一红一白只哄新人入局。赢了这一整日,也坑了这一整日!她袖中早藏骰子,只等轮回时偷换,操控这棋局!这男子则负责跟在后面叫吃第三人或必要时给她作梯子。如今被我抓个现行,莫要吓着各位!各位放心,本坊说话算数。之前输给过这二人的账皆被一笔勾销!跟着他二人赢的筹码也给各位悉数兑换!今日赌坊歇业,大家都回去吧,明日再来!”
他一拳捶在时闻竹袖中的骰子,那骰子生生碎裂,里面满裹了神胶!那流动的液体可随手法涌向任何一边,正反如何皆由心意随意可得!
众人这才迟迟大悟!不是运气,原都是诈术千术!一时间对这赌神的崇拜都变成了唾弃。即使跟着时闻竹赢了不少钱的人也不免啐上一口,再感谢坊主的主持公道和依旧报账。赌客们纷扰散开,该兑筹码的兑筹码,该销账的销账去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赌桌就这么空置了。烟雾也散,空气反而清新了些。
牌九六博,叶子促织,包括最要命的樗蒲,都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