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泉对苏慧廉以及谢福芸父女的办学行为很感动,关心地问道:“目前欧洲局势紧张,两位会回国吗?”
苏慧廉说:“虽然我很担心,但国王与德国皇帝以及俄国沙皇都是表兄弟,不至于因为奥匈的事情打成一团。”
钱玄同说:“两位听过玄武门之变的故事吧,亲兄弟都能反目,在权力斗争面前,表兄弟算什么?”
谢福芸叹道:“这一点似乎全世界没什么两样。”
“你们不要再讨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了,还是说点更加学术的话题,”苏慧廉仍抱有一丝乐观情绪,转而说,“我最近正在研究佛教中的《妙法莲华经》,能不能介绍一个懂得佛法的学者帮帮我?”
钱玄同立刻说:“寿铭正好住在附近,我派个人去叫他。”
陈宝泉问道:“寿铭是?”
钱玄同说:“寿铭是梁漱溟的字,他虽然没什么功名或学历,但要论佛法,真能说道说道。”
梁漱溟现在整天都研究佛法,有点钻进去了,过来见到两个英国人竟然要“求法”,实属难得一见,因为以前都是洋人来宣扬他们的《圣经》。
但在他心中,肯定还是佛经更加深奥复杂。
梁漱溟立刻口若悬河给他们讲了起来:“《法华经》是释迦牟尼佛晚年所说的教法,为经中之王。经文中言道,不分贫富贵贱,人人皆可成佛,是公认的至高无上的佛法……”
苏慧廉听得很仔细,赞道:“能把这么复杂的经文都背下来同时有深刻理解,先生的记忆力与佛性真好!”
梁漱溟觉得理应如此:“如果背得不纯熟,又怎能参详经文中的奥义。”
苏慧廉突然说:“经文是贵国文化中的一项至宝,听说许多皇帝也会研习。李谕先生,你也懂吗?”
李谕一愣,怎么问到自己了?只好说:“我对佛法的理解连皮毛都够不到。对于这本《法华经》,仅仅知道天龙八部名字出自其中。”
除了《天龙八部》有提及,好像《倚天屠龙记》中金毛狮王谢逊在少林寺被关押时也念过《法华经》中的几句。
“李谕先生还知道‘天龙八部’!”梁漱溟讶道,然后说,“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睺罗伽。象征一切形形色色皆若无常,六道众生处于轮回之中。”
貌似金庸老爷子就是因为这个起的名字。
李谕嘴角一抽,自己只晓得“阿修罗”“夜叉”“迦楼罗”几个词,其他一概不知,尴尬笑了笑搭不上话。
钱玄同多少懂点佛法,问道:“寿铭莫非已经参透了禅?”
梁漱溟苦涩道:“怎么参得透?越读佛经越觉得人生皆是苦,我愿出家为僧,静心修行。”
这位大哥莫非想学李叔同?
李谕笑道:“人生肯定是快乐的,或者说是有所追求的。”
梁漱溟说:“追求就是欲望,有欲望就有痛苦,因为不可能求而必得。先生是科学巨子,是否知道了所有物理学之真谛?”
李谕说:“还没有。”
也不是瞎说,自己穿越前,人类还没能统一四大作用力。
梁漱溟立即说:“先生一定想追求真谛。所以人从来到人间,一开始便有种种缺乏,需要面对一连串待解决的问题。而所谓问题的解决,除掉引入一个更高更难的问题外别无他意,最后将到达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为止。”
李谕一听,貌似有点道理,“先生聊的不是佛法,是哲学吧?”
可能梁漱溟自己都没感觉到,接着说:“不管什么人,从事任何行业,总归有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就算全知全能,也无法解决生死问题。”
苏慧廉听着很有趣,“要如何解?”
“好问题!”梁漱溟说,“从根本上讲,人的一切问题都出自生命本身而不是外面,但人们却总向外面求解决,实在是最常见最根本的错误!放眼望去,有谁明见到此?”
苏慧廉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佛家?”
“是的,”梁漱溟肯定道,“其余诸子百家、古今中外一切圣哲,虽尽心解救生民苦难,所走的路子却全没有脱出这一根本错误,都不足取。”
苏慧廉边记笔记边频频点头:“能不能请先生到我的书房继续探讨?我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您求解。”
梁漱溟没有拒绝:“可以。”
两人临走时,李谕说:“梁先生,其实你可以多关注关注哲学,关乎当下人生的哲学。”
“人生太虚妄。”梁漱溟说。
李谕说:“佛法和人生到底哪个虚妄,我觉得同样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我自然分得清,”梁漱溟说,“先生,暂且别过。”
李谕抱拳道:“告辞。”
好在梁漱溟自己明年就会回过味儿来,没有像李叔同一样剃度出家。
——
几天后,洛克菲勒基金会派出的考察队抵达了中国,北洋政府立马派严复去迎接。
李谕自然也到了场。
严复提前向李谕了解了一些西医的情况,只是没什么信心:“现在全国最少有五六百个洋医生,但这么多年过去,没见什么起色。”
李谕说:“那些都是传教士医生。说到底传教士信奉的还是神学,而非医学。他们没有足够的医学设备以及书籍,关键也未曾受过真正系统的医学教育,跟不上医学发展,至少我没听说哪个传教士毕业于优秀的医学院。”
严复说:“的确如此,他们似乎治病也没治好多少人。”
李谕说:“传教士医生只希望立竿见影,试图尽可能治疗他们能治疗得了的病患。对他们来说,结果重于标准。因为他们把医疗效果与传教挂钩,有了好结果,就能吸引更多信徒。”
“已经用上了心理学。”严复说。
“而且有点销售心理学的味道。”李谕笑道。
伍连德等人曾经建议把中国的西医教育分成三个阶段:
1900年以前算作教会医院时期,虽然有少数几个医学校陆续开办,但基本依靠的是教会医院,只兼收少数学徒传授医学知识;
1901年至1912年是医学教育萌芽时期,这期间上海震旦大学增办了医科,德国人开办了同济医学校,“满铁”则在奉天设了“南满医学堂”;
从1913年开始,正规的医学教育才在中国逐渐成形,教育部颁布了医学专门学校的规程。
严复问道:“美国人这次在北京建的医学校,是什么标准?”
“按照洛克菲勒基金会的想法,至少要建成一个比肩美国约翰·霍普金斯的医学院。”李谕说。
“他们真想这么干?”严复问。
“根据美国的门户开放等外交政策,他们现在反而有点讨好我们国家的知识分子,此前的留美幼童项目、庚子退款兴建学校都是他们的一种策略。希望通过影响这些未来的中国精英,让我国尽可能慢慢变得亲美,他们就能够施加影响。不管商贸还是政治上,对他们来说,将来的好处要比投入大得多。”李谕解释道。
“是一步大棋,”严复感叹道,“只是听起来好像与传教士们的做法殊途同归?”
李谕说:“只能说做得更加高明。”
严复说:“果然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疏才游历多国,见识远超了常人。”
李谕不能说这是因为自己有“上帝视角”的缘故,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多看看世界的确有用,但先生才是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严复笑道:“我早就是个老头子了。”
随着汽笛声长鸣,轮船渐渐靠港。
哈佛大学校长艾略特、芝加哥大学校长贾德森以及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院长韦尔奇走下船,三人后面还有其他随行人员。
李谕给严复进行了一一介绍,严复有点吃惊于考察团的阵容强大,在他心中,这种全美排行前几名大学的校长至少是教育次长等级的人物。
到达京城后,严复和李谕在饭庄招待了考察团。
“非常欢迎诸位的到来,本人报以最诚挚的祝福。”严复首先说。
“谢谢!”艾略特礼貌回道,然后表明立场,“我们这次的目标是建立一个与欧美同样好的医学院,具有优秀的教师队伍、装备优良的实验室、高水平的教学医院和护士学校。”
严复也问出那个关键问题:“入学标准呢?”
艾略特说:“自然也要按照美国最好医学院的入学标准。”
“这么严格?”严复思忖道,“只怕前几年招不到多少学生。”
李谕觉得无所谓:“规矩从一开始就定好不是坏事,以国人的学习水平,将来达到这种入学标准并非难事。”
“也对,疏才数年前就布局了中小学,”严复有点放下心,“多亏你的先见之明。”
李谕仍旧依照国情给艾略特多提了个建议:“医学院最好开设预科,让中学毕业的学生先读两年。”
“李谕先生的建议我们接受,美国大学亦是如此,”艾略特说,“但学生的英文水平必须达标,因为教学将全程采用英文,毕竟我们没法把所有的医学书籍都提前翻译成中文。”
严复是翻译行家,说:“翻译医学典籍至少要先懂,而且翻译是个持续多年的过程,并非易事,现在用英文教学没有问题。”
艾略特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将会陆续造访贵国京城、上海、武汉、长沙、广州、宁波等地的医学院,以编撰考察报告呈递基金会。”
李谕小声对严复说:“这份报告关乎资金”
严复会意:“我会通知交通部,全力配合!”
艾略特虽然不是专门搞医学的,但他确实很懂医学教育。在他之前,美国的医学教育非常拉胯,医学生完全不需要先修预备课程就可以入学,正式教学只需一年,而且只限于理论。
基本等同儿戏。
大概1870年代,艾略特才开始对哈佛的医学院动刀,改革比较彻底,课程全面重新修订、增加学业压力、严控教师队伍、提升毕业门槛等。效果很好。
——
随同这艘船来的,还有李谕订购的大批医学教育设施。一部分李谕拿给了上海的哈佛中国医学院及大同大学,另一部分则捐给了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
这所学校于民国初年刚刚成立,是中国第一所国立西医学校,也是将来北大医学院的前身。
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的校长汤尔和对李谕的捐赠行为非常感激:“教育部出资不过一万余两,先生捐赠的物资便已经超过一万两。”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能花在刀刃上便好。”李谕在这方面花钱一直大手大脚。
然后李谕给他讲了讲协和医学院考察团队的事。
汤尔和正色道:“我们也会严格要求!本人向来认为,各国的医学会及印刷物中,没有我们中国人的地位,实在是一件最惭愧不过的事。这所学校便担当着将来在学术上同列强竞争的责任。”
李谕笑道:“这话听着提气。”
汤尔和对医学教育有积极贡献,可惜九一八后投了敌,搞起了“中日友善”教育。当日本全面侵华,北大、清华等校南迁后,他又代表日方在北京出任了北大的总监督。
——
回到家后,凤铃拿来一封电报。
李谕看了看,是爱因斯坦从柏林发过来的:
“我感到非常担心,弗伦德里希刚刚抵达俄国境内,德皇便向俄国宣战。他们带着专业的观测设备,一定会被俄军当做间谍抓获,我筹划许久的观测试验将会泡汤。可怜我还要继续做一个不懂得实验,甚至没有实验验证的理论物理学家。”
李谕回电道:“人算不如天算,但您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完善理论方面的工作,比如那些令人疯狂的数学。”
爱因斯坦被戳到痛处,回电:“我想我应该去哥廷根开一段时间讲座。”
为了解决广义相对论的数学基础,爱因斯坦求助过很多数学家,写了很多信给各国数学家,最后发现还是得靠哥廷根。
他准备给哥廷根大学的一众数学大佬们讲明白广义相对论,然后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毕竟自己此前已经亲眼看到,这帮人确实牛,已经在量子力学的数学基础方面贡献了出色成果。
只不过爱因斯坦没想到自己差点翻船:他讲得有点太过,长达三个月的演讲中解释了广义相对论遇到的所有困难之处,导致希尔伯特差点自己搞出广义相对论的场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