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人的奔跑速度还是很快的。
赵谦看到几个车夫,朝他们大喊:“快挡住小日本!”
车夫见状,大都没有动手,但有一个曾经和赵谦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在赵谦跑过去后,把自己车子甩到路中间,浪人躲闪不及,撞在了车子上。
再站起来想追时,“一熘烟儿”早就穿街走巷不知道去了哪。
疯狂跑了十几分钟后,赵谦感觉心脏跳得快炸了,终于跑不动,靠在一旁胡同的墙上大口喘气。
李谕说:“他们已经追不上来了。”
赵谦扶着墙问道:“先生,这些人怎么回事,疯了一样?”
“我也不知道,”李谕正在用裤腿扎住大腿根,问道,“现在我们在哪?”
赵谦四处看了看说:“我们刚从总布胡同穿出来,现在应该是北极阁胡同。”
李谕说:“你还真是个活地图。”
赵谦说:“刚才看到了克林德碑,再往前是怡亲王府,错不了。”
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的导火索就是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位置正是在总布胡同。此后《辛丑条约》还在讨论期间,就在此地建造了一座“克林德碑”以作纪念。碑文是光绪亲笔题写,被国人视为国耻。
北极阁胡同的怡亲王府则已经是个规模很小的王府,此前遭遇过不少火灾之类的变故。
李谕问道:“也就是说我们一直是在往南跑,离着东交民巷还有多远?”
赵谦说:“大概还有3里地。”
李谕说:“那就直接去东交民巷吧。”
“先生坐好,”赵谦已经歇过来,起身说,“东交民巷很长,我们去哪?”
李谕笑骂:“废话,当然是先去同仁医院!”
同仁医院是北京最早的西医医院,位置刚好在东交民巷。
赵谦连忙称是,撒开腿迅速跑向同仁医院。
同仁医院是美国人开的。
实际上二十世纪初的西医也就那样,不过处理外伤不在话下。
西医这个词本身也是有点怪怪的,感觉现在大家理解的“西医”,应该叫做“现代医学”才准确。
医学和科学的关系极为紧密,几乎就是处在科学最前沿的应用学科之一。
所以只有现代科学强大的前提下,西医才能强大。
而现代科学的真正崛起,才多少年历史。
至于再往前的西医……简直如同刑罚。
同仁医院的医生给李谕消毒然后包扎了伤口,好在不是直接砍上,刀刃入肉不多,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
然后李谕让赵谦拉着他到了英国大使馆,找到了记者濮兰德。
濮兰德看到李谕这样子颇为惊讶:“一段时间不见,您是上战场了吗?”
李谕苦笑:“有人暗算我。”
李谕委托他给徐世昌发去了电报。
当天下午,徐世昌就和尚在京城的唐绍仪赶到了东交民巷。
北洋的耳目很多,他们立刻就知道了事情的大致来龙去脉。
唐绍仪首先问道:“疏才兄弟,你的伤没事吧?”
李谕说:“没什么大碍。”
徐世昌接着问道:“帝师,您不会真的和叛党有通信吧?”
李谕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京城里还有过往维新派的卷宗,其中肯定有梁启超的笔迹,拿出来对照对照岂不真相大白。”
徐世昌道:“好主意。”
唐绍仪又问道:“据说还有俄国人的信件?”
李谕说:“那就更简单了,直接去查邮票上的邮戳,看看是不是从哈尔滨寄过来不就知道。”
唐绍仪见李谕说话井井有条,心中立刻放下了大石头,只要是单纯的栽赃陷害,就好说!他点燃一支雪茄,对李谕说:“疏才兄弟思路清晰,完全可以当个律师或者县太爷直接断桉。”
“不过是正常的推导,”李谕说,然后问道,“管理此事的应该是步军统领衙门吧?”
步军统领衙门最高统领就是所谓的九门提督,北京内城(即二环以内)归他管。
内城以外的部分才是顺天府尹管。
九门提督和顺天府尹都是大官,不过官衔上,九门提督还是要大了三级,一个是从一品,一个是正三品。
徐世昌点点头:“按照常理,的确是归步军统领衙门管。”
唐绍仪想了想说:“九门提督是那桐大人,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直接下令抓当朝帝师。”
徐世昌说:“当然不是他,否则我们早就有了消息。”
李谕问道:“那是谁下的命令?”
徐世昌说:“那桐刚刚接任九门提督,上一任是肃亲王善耆。他在任时,曾经支持军警分离,设立了巡警总厅,取代过去的巡捕营。”
李谕心中立刻猜到:“负责巡警总厅的是日本人川岛浪速?”
徐世昌说:“对的,现在北京城内的巡捕任务,实际上就是在川岛大人手中。”
川岛浪速已经获得了“客卿二品”的官衔,也算是大官。
“玛德!”李谕心中暗骂了一句。
唐绍仪问道:“疏才兄弟,你此前和日本人有什么过节?”
李谕说:“哪有什么过节,总不能是因为我卖给了俄国人一些无线电设备吧?话说英国人、法国人、比利时人还有德国人、美国人也买了。”
唐绍仪说:“他们可能只关注了俄国人。”
他对日本人是有点了解的。
“等等!”李谕脑中灵光一闪,“如果都是日本人的计划,那岂不成了闭环?如果审桉也是让川岛的巡警总厅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唐绍仪说:“的确有可能。”
李谕说:“这不就麻烦了!”
徐世昌出主意道:“可以把事情告诉给庆亲王及载振尚书,你与他们有交情,然后把事情移送九门提督的衙门,我们就可以帮上忙。”
唐绍仪又说:“好在你来的地方不错,没人敢来东交民巷抓人。在这儿别走了,等我们把事情查得水落石出,再回家不迟。”
李谕抱拳道:“有劳两位大人!”
李谕找来纸笔,很快就把事情来龙去脉和推测写好,让唐绍仪和徐世昌拿去给庆亲王父子。
不过李谕心中很担心,事情牵扯到日本人,以目前清廷的能力,最多还自己清白,至于其他的,很可能不了了之。
衙门里肯定有很多当年搜查来的康梁等维新派的材料,对照起来不是难事。
他们立马就发现不是梁启超的笔迹,差得还很多。
至于俄国人的信,唐绍仪拿给一名俄国外交官一看,对方直接笑了:“唐大人,您不是在给我开玩笑吧?不要以为贵国有书法,我们俄国人写字就像鬼画符。您看这些字母写得歪七扭八,甚至有许多低级语法错误,宛如一个俄国小学生所写。如此低的水平,会出自堂堂霍尔瓦特将军?”
有了俄国人的说辞,直接可以断定是伪造。
——
吕碧城和霍元甲等人也得到消息,来到东交民巷找到李谕。
吕碧城看到李谕的腿伤,出来了,扑过来担心道:“怎,怎么会这样!?”
李谕笑道:“已经没事了,我果然福大命大不是。”
吕碧城抹了抹眼泪:“说得轻松,我听霍大侠说,他要是晚到一刻,你就身首异处了!”
“所以得谢谢霍大侠!”李谕问向霍元甲,“那些日本人没有把你怎样吧?”
霍元甲说:“我自然没有问题!只可惜没有带着趁手兵器,不然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
当时事发突然,李谕身上同样没有带着手枪,否则就算不能再现哈尔滨火车站时的威风,至少也能让日本人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他们绝对会付出血的代价。
但实在想不到日本人在自己家说动手就动手,和狂犬病突然发作一样。
好在没造成什么可怕后果。
但今后真的要带好护命宝贝勃朗宁了!
吕碧城问道:“我才一天不在,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的书房平时去的人不多,为什么会混进去莫名其妙的信件?”
李谕仔细回想,自己书房是在一进专门的院子,能去的人确实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吕碧城、卫昭雪、凤铃等少数几人。
他突然想到当时近卫昭雪的奇怪举动,歪倒得不偏不倚,正正好好拐倒了压着信件的一摞书。
李谕从来不会把信件放在桌子上,他的屋里有专门柜子。
而且近卫昭雪自己也承认对日本有很深的了解,除了自己懂日语,能和日本人交流的可不多。
还有当天奇奇怪怪的小王,他不应该跑到那里。因为李谕对王伯、凤铃、赵谦这些仆人非常好,专门给他们有一进正式院子。两进院子方向并不在一边。
如果是巧合,也太巧了。
当然,李谕能想到一切必然是精心策划过。
现在他已经绝对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有内鬼!
吕碧城见李谕沉思没有说话,摇了摇他。
李谕这才说道:“府中有内应。”
吕碧城讶道:“会是谁?”
李谕眼光一凛,说:“等我回去就知道了,狐狸的尾巴不会一直藏着。”
他现在尚且没有十足证据,不过一旦真正起了疑心,他就绝对可以找到藏在暗处的人。
因为自己虽然不懂刑侦,不过再怎么也看过那么多破桉的电视剧,他知道现在社会不会懂得的一些关键后世技术。
也算一种知识代差。
李谕一直自己好好生活、搞搞学术、教育,还有一些产业,从没想过招惹别人,但现在惹到自己,就不会让他们这么好过。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他终于感觉到自己还是有些没有完美融入这个时代,和平时代生长起来,心中的恶有些太少。
不过这一刀实实在在砍醒了自己。
——现在可是身处人类历史上最血腥的几十年里,身后还有两次搅动世界的大战。
此时的文明,尚是带血的文明。
九门提督那桐是个非常懂得生活的人,他和庆亲王奕匡一样,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哪怕位高权重。
所以两人才能一方面积累了大量财富,一方面也都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
当北洋的人拿出证据证明李谕是冤枉的后,那桐立刻撇清了自己关系,表示对当朝帝师十分尊敬,绝不会指示手下做这种事!至于后续的调查,他会让手下全权配合唐绍仪。
那桐鬼精地很,他明白李谕和庆亲王一家以及北洋袁世凯的关系,根本不想趟任何浑水。
有了九门提督的授权,唐绍仪才放心告诉李谕可以回东厂胡同。
他当然还不能走路,只能让赵谦把自己拉了回去。
回来后李谕亲自检查了一下那辆汽车,原来是忘了加油。
凤铃知道后逮着赵谦就是一顿胖揍,“你个笨蛋,差点害死老爷!”
赵谦无辜道:“我不会加啊,还没来得及问老爷。”
李谕只好找来一根软管,给他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虹吸效应。
吕碧城扶着李谕回到卧室,李谕感觉非常累了,这几天精神有些紧张,放松下来后倒头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他看到吕碧城在一旁的床沿也枕着胳膊睡着了。
李谕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下床,刚穿上鞋,吕碧城就醒了,问道:“你要干什么?”
李谕指了指对面桌子上的纱布:“我要换药。”
吕碧城把他按在床上:“你坐着不要乱动!”
然后拿起酒精和纱布,“我来!”
李谕讶道:“你懂得护理?”
吕碧城说:“护理是什么?不就是换换药嘛,我肯定会!”
李谕说:“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吕碧城坚持道:“你什么时候见过病人自己照顾自己的?”
李谕看她一再坚持,只好说:“不好意思了。”
然后……脱下了外套,只剩底裤…
位置确实有点特殊嘛。
吕碧城脸上也有点红,不过咬了咬嘴唇迅速给李谕拆下了纱布,然后用药剂擦拭了一下伤口周围。
现在还没有刺激性小的碘伏,李谕腿条件反射缩了一下。
吕碧城连忙说:“弄疼你了?”
抬头看向李谕,眼光不得不飘过不该看到的东西,李谕脑门上有点汗,笑道:“不疼,只不过你的手还挺滑……”
吕碧城知道他在说笑:“疼就是疼!什么时候了你这嘴巴还这么,这么……”
吕碧城不再说下去,赶紧给他换好了纱布,只不过脸更红了。
唐绍仪此时也来找到李谕,告诉他最新情况。
刚进门就看到吕碧城满脸通红,而李谕正在扎腰带。
唐绍仪讶道:“疏才兄弟,佩服啊!大腿不方便还能如此生龙活虎,看来你已经好了。”
李谕笑道:“哪有那有,不过是换药。”
吕碧城端起换下的纱布,根本不敢看他们,夺门而出。
唐绍仪坐在椅子上,对李谕说:“我今天去过大清邮局了。”
李谕问道:“怎样?”
唐绍仪说:“那名崔姓邮差根本不在,当找到他时,竟然已经死掉。”
李谕知道日本人肯定会杀人灭口,于是直接问道:“怎么死的?”
唐绍仪说:“午作说应该是死于中毒,不过崔姓邮差中毒的症状却很奇怪,倒是和过去一些过量吸食大烟的人很像。但一般大烟中毒者,多是慢性发作,这么快发作的没有见过,而且现场并未发现大烟。”
唐绍仪从一个包裹中拿出一个小袋子:“只有一些小块玻璃碎片。”
“我看看。”
李谕拿过玻璃片,经过拼凑,很快看到了“heroin”的字眼。
心中立刻又明朗几分。
“原来是这东西!”
唐绍仪问道:“你知道?”
李谕点点头:“这是比大烟厉害不知道多少倍的毒品!”
唐绍仪大惊失色:“毒……品!”
日本人行事的确狠辣又缜密,崔邮差八成就是不知道它为何物,才在极度的快乐中过量吸食死去。
李谕心中冷笑,日本人以为现在京城基本没什么人见过heroin,神不知鬼不觉,但自己可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