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戛然而止。
李清幽一面起身走向窗边,一面侧耳细听,没能再听见那女声,却听到了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破风声,他愣了那么十几分之一秒,脑海闪过一幅又一幅画面,无数的武功、兵器在其中飞速掠过,最终与那一根根细微的暗器匹配,猛地一脚踢翻桌案,用脚尖勾起来,擒在手里。
霎时间,无数飞针从四面八方射进来,李清幽将身隐在桌下,眼见得桌板上的针眼针尖愈发密集,心知自己似乎有些低估这暗器的数量,若是此时不走,令外头的人转移目标,那这客栈里的人恐怕有一大半要被钉成筛子。
李清幽当机立断,三步并作两步,顶着如雨般的飞针撞破窗户扑身出去,凌空将桌扔下,恰好砸在联手飞针的那一群人中央,强行中断了她们手中连绵不断打出的暗器。
来人是荷珠——这一点李清幽倒一点也不意外。李清幽想杀程婉,又对其心怀愧疚,不忍动手,洛水便顺他的意替他杀了程婉,将账簿交给了王翦之,彻底肃清了金陵城残存的魔宫势力,背下了杀藏春楼主人、魔宫余孽之首的名头,让他李清幽能干干净净地活着。
她很了解李清幽,也很会拿捏李清幽的脾性,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荷珠很聪明,她知道李清幽是为余家夫妇而来的——但她还不够聪明,若是她再聪明些,就不会漫不经心地喝下身着十三死士侍女衣服的洛水递来的掺有呕吐丸的水,吐得一塌糊涂,从而让程婉丢了性命。
“杀了他。”荷珠恨恨地望向李清幽,目光如箭一般射向他,对身旁十三死士说道。
荷珠口中吐出的字句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杀意,她身旁的十三死士,个个面容冷峻,如同雕塑一般,没有丝毫表情。
荷珠没有一句冗余的命令,那十三个面容冷峻的侍女,也同样没有丝毫的犹豫。
十三死士瞬间散开,向李清幽逼近。脚步迅疾难以捉摸,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十三人手中一十三柄蔷薇细剑,挥舞起来极为轻盈,哪怕只是一柄剑,常人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刺中殒命,更何况是十三人。
可李清幽不是寻常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
“程婉已死,你们已经没有必要再为她卖命。”李清幽不断后退,一面后退着,一面出言劝阻道,“我无意与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也请你们识相些,不要再来纠缠我。”
他的话并未得到回应,只有死士们的沉默。
李清幽心中一沉,自知他的劝解并未起到任何效果——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程婉已死,她的手下遭官府通缉,侍女荷珠,还有那十三死士,也都毫无例外地被列入名单之中,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她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李清幽。
荷珠的眼神中有嘲讽、有憎恶,甚至还有些不易觉察的怅然。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似乎已做好了与李清幽决一死战的准备,那十三死士更是煞气腾腾,步步紧逼,不留给李清幽丝毫喘息的时间。
十三名死士各手持一柄蔷薇细剑,步伐一转先前的灵动姿态,变得诡异起来,不像中原内任何一个门派的阵法——说是阵法,反而更像是某种骇人的仪式,阵法当中诸多反常,与寻常名门正派的阵法一点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无比诡谲,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死亡之舞。
刹那间,十三位死士一一闪现,十三道身影在朦胧月光下交错,每个人手中都紧握着一柄蔷薇细剑,攻击如潮水一样刁钻,十三柄蔷薇细剑在空中交织,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试图将李清幽困在其中。
李清幽却不慌不忙,身形灵活地穿梭于剑网之间,更可怕的是,他手中弋鳐并未出鞘。
蔷薇细剑的轮番进攻如暴风骤雨般猛烈,而李清幽倚仗强大的内力,一次次地化解着死士们的攻击,让她们的剑气无法近身。
死士们原本以为凭借人数优势与凄厉诡谲的倭国剑招可以轻易地将李清幽斩杀,可事实却给她们浇了一盆冷水——她们连李清幽的弋鳐都没能逼出来,何其可笑。
弋鳐出鞘。
只见李清幽手中的弋鳐形同鬼魅,让人难以捉摸,似乎在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死士们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尽管攻势如潮,李清幽却始终保持着镇定,游刃有余地招架着死士的猛攻——反而是死士们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们开始感到疲惫、不安,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恐怖的实力。
“李清幽!”荷珠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冷笑,陡然飞身加入其中,十三死士的十三柄蔷薇细剑登时像有了魔力似的,又重新活络起来,竟一连将李清幽逼退数十步,荷珠将真气凝聚,挥剑一记猛攻,李清幽抬剑格挡,真气相震,二人相对又退去数十步。
“李清幽,我听说,当时你就是这样看着你的师姐死去,什么也做不了。”荷珠冷笑,嘲弄似地盯着李清幽说道。
她的言语中透着尖锐的讽刺,仿佛要将李清幽的内心剖开,将他血淋淋的、深埋于心底的伤口展示给所有人看。
“现在,你也一样!”话音刚落,荷珠运起轻功,手中蔷薇细剑破风而来!
“你不该提起她。”李清幽面色陡然一变,简直像是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冷冷地望着朝自己疾驰而来的荷珠。
——
洛水的医馆距离金陵城有段脚程,不过并不算太远,洛水翻身骑上紫影,缰绳一拉,紫影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
洛水纵马奔腾,风在耳边呼啸,一路驰骋,马蹄声响彻天际,沿途风景从身边飞速掠过,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医馆之外。
医馆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骑马驻足。陈珊目光锐利,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她用胳膊轻轻杵了杵一旁捣药的季子安,低声说道:“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季子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一时之间不敢确定,于是向陈珊再三确认道:“是……是她吗?”
陈珊点了点头,季子安看到她眼中分明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欣喜。
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喊道:“洛水!洛水姑娘!”声音中的激动溢于言表。季子安放下手中的捣药杵,脚步匆匆地朝着医馆外走去,陈珊也紧跟其后。
“洛水姑娘,真的是你!”季子安脸上洋溢着笑容,声音有些发颤。
洛水翻身下马,眼中是一样的欣喜和感慨。她微笑着回应道:“是我,子安,珊儿,我们可有好一段时间没见了。”
三人相视而笑。
“是洛水姐姐吗?是洛水姐姐回来了?”医馆里面,周缃正在为穆霄把脉,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的手微微一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周缃此时也顾不上把脉了,她迅速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奔向门外,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门扉被周缃一把推开,周缃穿着一袭鹅黄的冬衣大步流星地走出来,目光急切地扫过门外,最终,借着屋内的灯火,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洛水姐姐!”周缃不禁失声叫道。
洛水微笑望着周缃,片刻,她走上前来,轻轻拥抱周缃。
“好久不见,阿缃。”洛水的声音温柔,即使在这寒夜,亦如春风般温暖。
周缃感受着洛水的拥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紧握着洛水的手,似乎试图将这份重逢的喜悦永远留住。
“洛水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好想你……”周缃的声音有些哽咽,洛水轻轻在她脸颊处摸了一把,一手的水痕。
陈珊和季子安也有些鼻头发酸,四人在医馆门口呆站着,却丝毫不觉得冷,彼此眼神中只有重逢的喜悦。
洛水到底是回来了。
穆霄见周缃这样高兴,便也从医馆内出来,与屋外的四人站在一起——屋外的陈珊、季子安他都认得,是他的师弟师妹,周缃他也认得,九华七姝之一,也是他的同门师妹。
可是有一个人,正在与他的师弟师妹有说有笑的那个人,他却完全没有印象。
“你、你是……”穆霄望着眼前这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只觉得莫名的熟悉,脑海中频频闪过一些记忆的片段,却怎么也想不起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穆霄的目光投向她的眼眸,不想恰与她四目相对,但见她眼睑底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似会说话一般,任由眼中情绪流泻出来——激动、欢欣,甚至还有眼底一丝淡淡的忧伤,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应该印象深刻才是,可穆霄试图在记忆中搜寻关于她的信息时,却一无所获。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她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难道是曾经的旧识?甚至是……更为亲密的关系?可是,完全不记得,或许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说不定。
穆霄努力回忆着,试图拼凑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可这些片段就像这外面杂乱无章散落纷飞的雪片,无法完整地拼凑在一起,也无从找寻最初的模样。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穆霄的异样,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穆霄,你还记得我么?”
穆霄心头一震,她的话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他急切地问道:“我现在的确一时还想不起来……你、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或许听到你的名字,我就能想起些什么。”
女子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洛水。”
洛水……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穆霄口中不舍地念了许久,又在心中扎了根,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名字,试图唤起脑海深处的记忆,可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洛水望着穆霄,眼中的忧伤更浓。
穆霄心中一阵刺痛——虽然他并不记得眼前这个洛水姑娘是谁,但通过她的反应以及自己的直觉来看,穆霄觉得,她一定与自己关系匪浅。他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与她的联系,他本能地想要追寻这份似有若无的熟悉感的源头,找回自己曾经那些被遗忘的记忆。
“对不起……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洛水扑在穆霄怀中,“今后我不会走了,我真的不会走了……”
穆霄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看着怀中的洛水,大气也不敢喘,片刻之后,他才缓过神来,轻声对洛水说道:“即便是,又如何呢?我不会怪你,如果是之前的穆霄,想必也不会怪你的。”
洛水在他怀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道:“谢谢你。”
洛水轻轻拍了拍紫影的马背,将紫影交给季子安,嘱咐他骑够了就顺带着喂了马,然后拴好,省得这马乱跑。
洛水上前推开门,门轴发出轻微“吱呀”的声音。洛水踏入医馆,检查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一切是否正常,毕竟有陈珊季子安这俩活宝在,弄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扑面而来迎接她的是熟悉的药草香气——洛水看到里面布置得井井有条,药具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草药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炭火在炉子中烧得发红、发白,将屋内弄得暖洋洋的。
不单是身子,洛水心中也涌起一阵温热——这里是她从前便十分熟悉的地方,她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哪一味药材放在药柜的哪个地方。
众人也随她一起进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这地方的回忆。
原来……他们说的就是这里吗?
穆霄想道。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在地上留下银色的斑驳的记号,雪已经停了,但外头依旧寒风刺骨,医馆之内却是十分暖和,还热闹得很,洛水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生气,趁众人不注意,飞快地揩了揩眼角。
季子安前几日刚封存了一坛美酒在院子里,埋得不深,只是忘了埋在了哪处,他叫上陈珊和穆霄,一人扛一把铁锨,四处挥铲,非要把这坛酒取出来才罢休。
“洛水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周缃趁此机会拽了拽洛水的袖口。
“什么事?”洛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