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周婷婷辗转难眠。
她在难眠的辗转中，她开始隐隐意识到，生活有两个面。
一个面是别人看得见的，一个面是别人看不见的。
郑老四做工程，她开超市，儿子在城里工作，一切都很美满。
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再有，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这是别人看得见的一个面。
至于别人看不见的那些，她只有在自己心底，慢慢咀嚼了。
这人生，就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光鲜亮丽的底下，也会有不堪。
幸福美满的表象，底下也会藏着许多无奈和酸楚。
周婷婷现在最苦恼的，就是很多人都抱孙子了。
可是她呢，她连个盼头都还没有。
就是那个凤凰山上的和尚，给她说的，也很模糊。
和尚说的是，该来的会来，要她莫着急。
可是她哪能不急呢？
那个超市，赚再多钱，都不能满足她了。
她现在最渴望的，就是有个孙子。
这比挣无论多少钱，都更能够使她感觉到幸福。
可能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是这样的吧。
“这俗话说的没错啊，这儿子大了，讨了媳妇，忘了娘。”第二天回到家里，周婷婷就跟郑老四抱怨，“郑飞这犊子，被他媳妇上了鼻环了。”
“咋了？”
郑老四看她一脸郁闷，不明所以。
周婷婷没好气地说，“咋了，他们结婚都半年多快一年了，你说咋了？”
郑老四这时总算搞清楚她说的是个啥事了。
“你这叫什么来着，叫皇帝不急太监急。”郑老四笑着说，“这种事，孩子有孩子的主意，你就少替他们操心。”
周婷婷不以为然地说，“怎么能不急，这女人呐，生孩子的黄金年龄，是二十五，可郑飞媳妇，都二十七了，能不急吗。”
郑老四说，“你急有啥用？”
“我急是没用，可我也不能看着不管啊！”周婷婷说，“他们倒像是事不关己一样，嫌我多管闲事。”
“现在的年轻人，跟咱们，想法不一样的。”郑老四说，“你就歇歇吧，少操点闲心，你老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们，你不嫌累，他们还嫌烦呢。”
“郑飞也是，耳朵软，自己没个主意。”周婷婷说，“要不，你找找关系，把他们调回来？”
郑老四冷冷地说，“调回来干啥？”
周婷婷说，“你是不知道，他们不愿意要孩子的原因，就是嫌工作太忙了。”
郑老四说，“可你问过郑飞和韩沐君了吗，他们愿不愿意回来！”
周婷婷说，“没有，问了也是白问。”
她跟郑老四其实都心知肚明，儿子儿媳是肯定不愿意回来的。
郑老四问，“人你找着了没？”
周婷婷说，“没有。”
郑老四嘲讽地说，“我就说了嘛，让你少操这些白费力气的心，你就是听不进去。”
周婷婷听得出来，郑老四这是一语双关啊。
郑老四这是骂她没脑，她去找跑路了的经销商，跟替儿子儿媳操心一样，都是徒劳......
可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呢？
周婷婷不说话。
她跟郑老四，做了一世的夫妻，可两个人的想法，总是南辕北辙......
她心底一时不免暗暗起了一种不是冤家不聚头的感慨。
她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想通过喝茶，来把胸中的憋闷和不快冲散。
她皱着眉，沉默着，看着茶叶迅速在开水里舒展开来。
可她的心，却久久无法舒展。
“实在不行，那你找关系，弄个领导给他当一当嘛。”周婷婷沉默了好一阵，忽然又说，“当了领导，指使人干事，就没那么辛苦了。”
郑老四装作没听见，不想理她的这些馊主意。
周婷婷怨怒地说，“跟你说话呢！”
郑老四说，“你那叫什么话。”
周婷婷质问，“别人你都帮，为什么自己儿子，你却不帮，这是什么道理？”
郑老四说，“你懂个啥。”
他说话，经常只说一半。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周婷婷时常觉得，跟他商量事情，挺累人的。
“我是不想他跟我扯上关系，对他不好。”郑老四见周婷婷生气了，就进一步解释说，“再说了，年轻人不经历一些跌打，我怕他将来走了歪路。他自己的前程，得靠他自己去奔，一步一个脚印，那才踏实。”
周婷婷听着话，心底忽地咯噔一下。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这些年里，郑老四到底背着她做了些什么事情，她并不清楚。
因为不清楚，所以并不觉得什么。
但是此刻，郑老四的神情和他所说的话，让她忽然感觉到不安。
郑老四肯定有很多事情瞒着她。
而且这些事情，肯定很严峻，很见不得光的......
她拿异样、陌生而又略带惊恐的眼神看着郑老四。
郑老四说，“你这样看着我干啥？”
“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周婷婷单刀直入地问，“你到底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跟你说，那是对你好，你知道的越少越好。”郑老四说，“真要有捅破天的那一日，一切我扛着就是了。”
“郑老四，你这样也太自私了！”周婷婷急了起来，“你真要出了什么事，你觉得这个家，还能好吗？”
“没那么严重。”郑老四镇静地说，“我说的是万一。”
周婷婷恍然有所悟似地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郑老四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此刻她心底在想些什么。
“昨天，我去了凤凰山。”周婷婷接着说，“算命的和尚说......”
这种事，要放在以往，郑老四可能完全不在乎的。
他肯定会不由分说地骂周婷婷，“你这是迷信！”
但是，自从上次在工地上发生了那个诡异的事情之后，他老是被噩梦缠绕，他就不再武断地认为这一切都只是迷信。
毕竟，他的噩梦，是在请回来了床头上那两尊佛像之后，才被驱散了的。
这一切，可都是真真切切他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
他不再会拿“迷信”两个字就轻易否定一切，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无法照着常规的道理讲的。
他开始承认，并接受那些他无法理解的事情。
算命的和尚说，他身上会有灾厄，他也不能完全不信。
尽管说，做和尚的，也有很多骗子。
但他现在，却是抱着那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小心翼翼......
周婷婷说，“和尚说了，这关口，能改。”
郑老四听了，心上也稍稍放宽了些。
为此，周婷婷在寺庙里，已经烧了三千六百块的香纸。
可是和尚说了，要改那个关口，但是这样，还不够。
和尚还给出了一个近乎是恶作剧一样的荒唐的鬼主意。
和尚竟然建议他把左边的眉毛剃了。
郑老四听了周婷婷的话，沉默了好一阵，不说一个字，起身去找剃刀，照着镜子，抹上肥皂，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眉毛剃了个精光。
这倒有些出乎周婷婷的意料。
连她自己都不免觉得有些荒唐的事情，郑老四竟然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就照做了。
看来，他这次改信佛，做得很彻底。
剃了眉毛的郑老四那个样子，看起来十分怪异，周婷婷看着他，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
怕笑出声来，会对鬼神不敬......
怕笑出声来，和尚说的就不灵验了......
所以，她竭力憋住了没笑。
郑老四倒像是对他自己的样貌毫不在乎似的。
周婷婷说，“这些天，你能不出门，最好别出门了。”
郑老四那副样子，出了门，谁见了，肯定都会觉得好笑和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