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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思齐从一开始便打算好好利用己方人多的优势。

毕竟之前的两场辩论,关中一方全都很好的裹挟了场外优势。

毛亨更是连牙都被打掉了。

现在……

子思齐自然会想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站在他的角度。

他真心不觉得自己有错。

或许稍显取巧,却也是关中一方率先取巧的。

若按照许尚的话说。

那便是彼可为,我亦可为。

这种时候。

子思齐理应善加利用己方的主场优势,并把议题论辩的侧重点,引导向投票裁决。

如此。

他方才能够一扫前三个回合的颓势。

然而。

相同的一件事。

不同的人做,却会产生不同的效果。

大家都是裹挟场外舆论。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占不占理。

毛亨的牙被百家名仕打掉,看似都是嬴政在煽风点火,实则是毛亨自己不占理,外加丝毫不懂人情世故,犯了众怒。

而子思齐现在获得众多场外的赞同投票,皆是因为子思齐所言有理吗?

真心不见得。

大多数孔门贤哲力挺子思齐,终究还是因为他们同为儒家的一份子。

由此便可看出。

所谓的民意代表,投票裁决。

最终必会演变成激烈的党派之争。

子思齐为了赢……明显已经开始自我洗脑,一叶障目了。

对面。

许尚稍做思索的道:“子思齐,你听说过上古时期的祭祀战争吗?”

“祭祀战争?”

子思齐为之愣神,尔后他摇头道:“没听说过。”

子思齐一辈子都在主攻研究儒学民意,礼仪规制……对于鬼神祭祀什么的,他一没兴趣,二没时间,了解甚少。

“在场的各位,可有谁听说过的?”

许尚声震八方。

众多儒家名仕面面相觑,他们对于许尚转而提及什么祭祀战争,感到相当困惑。

什么意思?

医患论辩落入了下风。

就开始转移话题了?

下一刻。

孔门的白首贤哲立即道:“阁下,你休要在这里东拉西扯的,我们现在辩的是医者治死人,就必须偿命!又关古之祭祀何事?”

话音落罢。

儒家名仕们纷纷出声应和。

他们此番都想看到许尚投子认负,进而让子思齐顺利的占得一城。

“呵呵!尔等可真是够心急的啊!”

许尚耸了耸肩,道:“那就偿命好了,天理民意,公道人心,多么冠冕堂皇的八个字啊!”

“我关中秦廷,从来就没有做过姑息养奸之事,若按照治死人就必须偿命的标准。”

“恐怕不仅端木景得按律伏诛,其余六位医家上手,一个都别想跑,正好全部砍了,以全民意!”

“还有这世上的所有医书,也都得尽数焚毁,因为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字字泣血,垒垒白骨。”

“医学能救人,亦会杀人……医学的每一次发展,都意味着背后早已失败过成百上千次。”

“从某种角度来说,医学等同于格物理学,若想穷究本质,就得用垒垒白骨去不断堆积!”

“这确实不符合天理民意,公道人心,所以杀一个端木景如何能够?我提议应当把医家剔除百家之列。”

“再将医学归为禁术,永生永世不得再提,方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尔等意下如何?”

……

许尚完全没有按常理出牌。

既然儒家之人想搞事情。

那他就满足尔等,直接把此事彻底扩大,杀一人怎能满足民意所求?

不如永久禁绝医学好了!

这个世上从今以后再无医者,再无医家,再无医学传承。

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治死人之事发生了。

一刀切式的解决根本性问题!

岂不美哉?

霎时间。

子思齐脸色一僵……

医家七上手也懵了。

他们应邀一次秦廷所请,莫非要被当场团灭了?

孔门白首贤哲本能的抬手指了许尚两下,他刚要驳斥发言……

许尚继续道:“另外,上古神农氏尝遍百草,此为医术发展之开端,那么这就是万恶之源啊!”

“我提议,必须把神农氏永久的钉到耻辱柱上,所有神农氏的后人,也都得按律接受黥刑!”

“包括所谓的岐黄之术,也得归为禁术,医圣岐伯和黄帝划为四凶,与穷奇、饕餮齐名!”

“还有医祖扁鹊,开棺戮尸,将之挫骨扬灰,唯有如此,方可震慑九州万方,并警示后人切不可再从医理之道。”

“无医学,无医者,世人当生则生,当死则死。”

“就让我们退回到上古时代,如有家人染病受疾,便直接向上苍祈祷,众生疾苦,命由天定!”

“这样……断然不会再出现医者治死人的情况,任何人的死亡,也都怨不到医者的身上,要怪就怪老天爷视苍生如刍狗!”

“如此便皆大欢喜,人人相亲相爱,天理昭彰,民意顺遂,公道尽显,人心得免。”

“同时也解决了司法层面的医患难题,绝对是善莫大焉啊!”

……

许尚表示,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他狠起来连自己农家的老祖宗都不放过。

神农氏都能被钉在耻辱柱上!

还能有比这更加刺激的事儿吗?

随即。

场下那两位农家贤人闻言赶忙发声。

“我收回刚刚的投票发言。”

“我也收回……”

正所谓听话要听音。

两位农家贤人已经反应过来,许尚把神农氏牵扯进来,完全就是在嘲讽他二人。

是啊!

神农氏尝遍百草,本也是医家之祖。

他们不说为医家站台。

也总得摸着自己的良心表态。

下一刻。

公孙龙饶有兴致:“还有谁要收回刚刚的民意赞同票?现在悬崖勒马,犹未晚已……端木景一生行医,救人少说也有数百,尔等却死死的揪住他早年的经验不足之过,这真的合理吗?”

“而且更重要的是,痉病本就没有良药可医。”

“端木景给那对母子开出清热草药,属于常规治疗,无功也无过。”

“如果这样都得偿命的话,我觉得上面那位关中前辈所言,甚是在理。”

“既然天理民意、公道人心都不给医家活路,那咱们也别墨迹了,索性禁绝医学、医理,一了百了吧!”

“以后尔等再生病,全凭天意,倒是过回上古老祖宗的日子了,正好也算如了你们儒家的愿!”

……

公孙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神补刀。

儒家动则说什么上古民风淳朴,啥啥啥的。

现在机会来了。

我们先把医家给废了,进而初步尝试一下老祖宗听天由命的生活,看看是否真如儒家所言的那般美好!

这时。

“狡辩!你们统统都在狡辩!”

孔门白首贤哲怒斥出声:“我只是想要讨一份杀人偿命的公道,我何时说过要废掉整个医家?你们分明就是在偷换概念……你们难道就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吗?公孙龙,你那小孙女如果有天被医死了,你能无动于衷吗!?”

孔门白首贤哲显然听不进去许尚的反话讥讽。

他整个人都消沉在痛失爱子的负面情绪中。

完全讲不了道理。

远处。

“哼!”

公孙龙摸了摸自己家小孙女儿的脑袋,沉声道:“老东西,我劝你说话之前积点口德,不然……我剑也未尝不利!”

公孙龙说完手中利剑应声出鞘一丝!

他向来懒得跟儒家老朽多说废话。

因为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不如直接动手来的快!

“你!!”

孔门白首贤哲双目圆瞪,整个人同样是怒发冲冠!

台上。

子思齐见状赶忙道:“我来说两句吧……公孙先生,还有关中阁下,我们的本意绝非想要把医学归为禁术,而是要平衡医者和黔首病患之间的权力关系。”

“如果治死人都能不偿命,医者的权力明显过大,因为医疗过程向来是很难查证的,医理中的术语用药,存在着非常多的糊弄操作空间。”

“或许端木景真是无心之过,但如果给予司法免罪,就会有人依例而行,直至纵容庸医大行其道,甚至于草菅人命而无罪。”

“因此,唯有把治死人就必须抵命,变成硬性的司法规定,才能为黔首民众守住最后一道生命底线。”

……

子思齐没有接许尚刚刚要废除医家的茬。

医家救人活命,却建立在死亡白骨之上……包括医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字字泣血……

这是子思齐无法反驳的。

那他就只能另辟蹊径,也就是司法对于医者和病患的权力兜底。

子思齐认为医者属于一技之长的特权阶层,知识积累,人脉广泛,如果想要在司法审判中狡辩,着实是再简单不过。

即:医者治死人,究竟是不是无心之过。

非常难以判断。

于是。

子思齐坚定的选择站在黔首病患的一边。

此当为他们思孟学派的责任共识。

那么子思齐的这条提议有道理吗?

其实是颇有道理的。

医者的权力过大,就会滋生诸多黑暗。

病患的权力过大,就会抑制医学发展。

这其中的平衡究竟要如何寻找。

便是司法与民意之辩的关键核心。

“子思齐……”

许尚询问道:“你对医者做过深入了解吗?”

子思齐闻言眉头轻颤:“这个……医者嘛,救死扶伤……”

不等子思齐啰嗦一些正确的废话。

许尚直接打断道:“停!”

子思齐:“……”

许尚认真的道:“医者在我眼中,可分为两个类型。”

子思齐:“不知是哪两个类型?”

子思齐突然发现,许尚的经世积累,似乎应该用可怕二字进行形容。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子思齐作为八派大儒之一,他其实对于诸子百家都是懂得的。

只不过真要深究自身的功底和眼界。

子思齐比之许尚,确实不在一个层面上。

“医者,分为研究型和治疗型。”

许尚缓声道:“治疗型的医者,便是尔等眼中的救死扶伤之人,他们对于病人更加具有同理心,也愿意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为病患考虑上。”

“而研究型的医者,相对而言较为无情,因为过强的共情心理,会影响他们的思绪和状态。”

“所以,研究型的医者往往对于病人之死,不会产生太多的情绪波动,对于他们而言,治疗失败以后,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顾用药量,多了、少了,亦或者缺了。”

“直至某一次成功治愈了病人,也就能够将病例整理一下,编撰成医书,传于后世。”

“综上,对于神农氏尝遍百草这件事,我信……却也不曾全信。”

“还有医圣岐伯,医祖扁鹊,在你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医家圣人,他们所编撰的医书,绝非凭空得来。”

……

许尚一直认为……

同理心,共情心,会让自己产生严重内耗。

更何况一个医者,需要时常游走于生死的边缘。

一个家庭痛失亲人。

所有亲属都会哀痛万分,甚至于哭泣到昏厥。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放到后世……

你作为医生在全力施救过后,却仍然没能把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你理应会感到无比自责,外加自我怀疑。

但你不能一直陷入到这种负面情绪之中。

尤其对于一个研究型医者而言。

治疗失败。

最应该做的其实是统计数据,医学本就是科学,科学就是通过一场场实验方能得来正确答案。

失败是正常的。

没有死亡,何来新生?

这就是现实!

很无奈。

也很残酷。

“子思齐,你想通过民意司法形式的投票裁决,为黔首病患兜底,这个初心确实没有错。”

许尚开始下定论的道:“但你依然有些忽略了,医学本就是在生死之间的夹缝中求发展。”

“如果按照你所言的标准,只要治死了人,不管什么情况,都要一律处死医者。”

“那么从今以后你将再也看不到扁鹊内外经,天回医简,素问,黄帝内经,岐黄之术的诞生。”

“因为路都被你们给封死了……”

“尔等自诩人性本善,事到临头,却又尽显自私之相,张口闭口都是不管不顾的以命抵命。”

“可真要让你们废掉医家和医学,你们却又退缩了,典型的既要又要……”

“一边享受着前人苦心研究得来的医理成果,一边歌颂着神农氏、医圣和医祖的伟大。”

“而我今日偏要告诉你们,今朝每一本医书的背后,都必然存在成百上千次治疗失败的案例。医圣、医祖固然可敬,但那些推动了医学发展的无名白骨更加伟大。”

“同样的……回到此时此刻,当治疗失败的情况,落到了尔等或者尔等亲人的头上,你们却又瞬间变脸开始吵嚷索命……”

……

人性就是这样。

许尚从未抱有任何期待。

我们都希望用他人的性命,去推动医学的不断发展。

尔后我们还能享受到医学发展后的成果。

两全其美。

慷他人之慨。

无非就是多称赞几声无名之辈的伟大。

反正只要别伟大到自己身上,就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不然。

便得杀人偿命,以命抵命。

何其可悲?

又何其可笑!

当然。

许尚同样不赞成人体实验什么的。

他真正想表达的是……

“我告诉你们,如果真是庸医害人,那自当千刀万剐,我绝无半句话说,但端木景的情况不一样。”

许尚逼视向孔门白首贤哲,道:“他曾经面对的那两个母子病患,绝非他刻意医死的,而是当前医学的发展不够,根本没法子。”

“痉病现在只能命由天定,那两个母子可以怪老天爷,也可以怪医学不够完善……”

“却唯独怪不了端木景,因为他在生死的夹缝中艰难行走,此生已然可尊可敬。”

“端木景,把你随身携带的医书拿出来给诸位瞧瞧吧,也让大家亲眼见证一下传世医书,究竟是如何完成的。”

……

庸医草菅人命,当杀!

疯医进行医疗实验,亦当杀!

这两项严重侵害黔首病患的生命,都是万万要不得的。

与之相对应的唯一正解。

便是得用司法同样兜底医者的基本权益,才能有望于一次次治疗失败的案例中,推动医学的向前发展。

死去的病人要怪……那就唯有怪自己的命不好,没能生在医疗已经发展完善的年代。

这才是医理研究的正途。

很快。

端木景没有任何保留,他亲手把自己的部分积累给拿了出来,几册斑驳的竹简。

端木景:“这几册都是我随身携带的……有关对于痉病的记录……”

首先是几位医家上手传阅了一下。

尔后是虞蓬等小说家,他们固然看不懂医理,但端木景的用心,他们一目了然。

虞蓬也不得不佩服的道:“端木先生,失敬失敬,我也收回刚刚的民意赞同票。”

紧接着。

人宗鹖冠子和几位长老……

商山四皓,中原隐仕,禹陵姒氏,嬴政、华阳太后等人。

最后是儒家八派,孔门四圣、十哲、七十二贤的部分后裔。

这时。

荀子看着手中的医理竹简,道:“魏地产妇,诞子,发痉病,抽搐不止,清热草药无用……”

两条人命,换来了一则记录。

这便是医学的真相。

如此。

众多孔门贤哲也无奈的摇了摇头。

他们明白……己方又要败了。

突然。

白首贤哲颤抖着情绪失控道:“狗屁医学是在生死的夹缝中求发展,还什么医学就是格物理学……为了医理的发展就能治死人不受丝毫惩罚了吗?那死去的人算什么?算什么啊?我的儿子又算什么?他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白首贤哲说到最后,已然是凄厉的嘶吼。

他希望能够获得在场之人的理解和同情。

然而。

他的一再歇斯底里,却让同为儒家贤哲的众人也无奈摇头。

当端木景拿出随身携带的医简之时。

一切就都不言而喻了。

不占理就是不占理!

你儿子死了,确实很惨。

我们表示同情……

却并不等于谁惨谁有理。

众多孔门贤哲确实迂腐,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愿意强行颠倒黑白。

毕竟迂腐和彻彻底底的不要脸。

还是有区别的。

台上。

许尚漠然道:“想要医学发展的未来,不再有病人枉死,就必须得今朝之辈,以身化骨,堆积成医学真理……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白首贤哲嘶哑:“那我儿子呢?他最终只能化为医简中的几行字吗?”

许尚点头:“是的,如果你的儿子也得了痉病,暂且就只能添做医简中的几行字。”

白首贤哲:“这……这真的公道吗?那个逃走的医者,他……他……”

许尚:“后世自有公论。”

白首贤哲:“那我的老伴呢?丧子之痛啊!还有我的孙儿,他才六七岁就没了父亲……”

许尚微微垂目:“我只能说,请节哀,但这就是医学,不足就得发展,发展总得牺牲……而一例例病患的死亡,并非毫无意义。因为只有他们的死亡,才能换来后人的新生和希望。就像我们现在也受到了神农氏、岐伯和扁鹊的余荫一样。”

白首贤哲:“不……不……为什么会是我儿子,为什么……”

白首贤哲掩面而泣。

许尚深吸一口气:“这个世界是公平的,意外和明天究竟哪个先到,谁都无法预知。另外,我知晓庸医害人案,绝对是普遍存在的,只要发现就必须给予定罪……但端木景和痉病相关的案例,实乃医学本身的不足,于医者何罪焉?”

至此。

稷下医患之辩,暂且可以算是盖棺定论了。

白首贤哲伤心过度,在听完许尚之言以后,便当场蹬腿昏厥了过去。

子张正赶忙安排人把白首贤哲给抬下去休息。

待小插曲结束。

子思齐又得面临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司法与民意之辩的第四回合,他又输了。

这可真是……输麻了……

敢问,他究竟要如何才能赢许尚一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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