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五带着虎子,人未到,声先至。
“细雨小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怎么过来了?”细雨踢了踢大白,让它让开,露出了委顿在地,面色惨白的陈方,“哦,没什么,逮到个坏人而已!”
坏人?
薛五心中一凛,快走几步上前,揪住陈方的衣领,一把将他半提溜起来。
陈方被迫仰起脑袋,露出一张老实憨厚的好人脸。
只不过,这张好人脸上,写满了惊恐。
“不不不,大哥,你可别听那孩子胡说!我,我就是来问个路,不,不是什么坏人......大哥,我真不是坏人!”
陈方努力压下心中恐惧。
坏,坏人?
眼前这个扯着他的衣领,浓眉紧蹙,豹眼圆睁,凶相毕露的男人,更像是坏人吧?
陈方吓得浑身都在抖。
他最怕这种恶人。
以前在家中,每逢五,镇上就有集市。
陈家除了伺候田地,还开垦出几垄菜地,种了些青瓜、豆角、萝卜、白菜等常见蔬菜。
以往有集市,都是陈老爹挑着担子,去集市上卖自家种的菜。
这次不巧,陈老爹前两日着了凉,躺下了。
去集市上卖菜的活,只能交给陈方。
挑着一担刚拔出,还裹着泥的萝卜,陈方到了集市。
集上人头攒动。
来之前,陈老爹是千交代,万叮咛。
镇上人多嘴杂,容易招惹是非,到了镇上后,他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走路慢一些,千万不能撞到人。
嘴甜点,多说些好听话——人嘛,都爱听好话。
若实在不会说话,那就多笑笑——人嘛,都爱看笑脸,多笑笑总不是坏事。
若有爱占便宜的来买萝卜,缠磨着想抹个零头,也不必和人起争执。
一文两文的零头,痛痛快快抹去就是。
萝卜反正是自家种的,不值什么钱。
总之一句话,平平安安去,平平安安回,至于挣没挣到钱,卖出去多少萝卜,反而不太重要。
陈老爹把能想到的都交代了一遍,还是觉得不放心。
自家儿子性子随了老妻,是个老实人,老实得甚至有点软弱。
若不是他实在起不了身,他真不放心自家儿子去镇上卖菜。
陈方倒没想那么多。
到了镇上,他便直奔陈老爹常去的位置,到了才发现,他来得晚了,那个位置已经被人占了。
陈方没敢上前,只得挑着担子,另寻空位。
转了半天,才在集市一个角落,寻到个能摆下他两筐萝卜的空位。
陈方大喜,挑着担子就要过去。
一个不小心,挑着的担子,蹭到个逛集市的闲汉。
那闲汉的后背衣摆上,沾到一点泥巴。
陈方吓了一跳。
他爹说了,千万不能撞到人......可他刚来就撞到个人,怎么办?
“怎么回事,你怎么走路的?”闲汉已经转过头,一脸凶相。
陈方瑟缩一下,老老实实赔不是。
“大,大哥,实在对,对,对不住......我挑萝卜来集上卖,不小心蹭了点泥到大哥身上......要不,我帮大哥拍拍?”
“拍拍?”闲汉一把攥住陈方的手腕,用力一掰,“弄脏了老子的衣裳,拍拍就行了?”
陈方疼得惨叫一声,“大,大哥,那你说......你说咋办?”
“咋办?”闲汉一瞪眼,“赔钱!”
赔,赔钱?
陈方一张老实脸,皱成了苦瓜。
“大,大哥,你这衣摆上只蹭上点干泥......我,我给大哥擦干净,保准看不出一点,成不?”
那闲汉却无赖得很。
“什么干泥?明明你那担子,刮破了老子的衣裳,还想抵赖?”
说着,那闲汉抬起闲着的那只胳膊,露出了腋下一道缝。
“瞧瞧,这么长一溜缝,就是你那担子扯破的,别废话,赶紧赔钱!”
陈方:......
这,这,这......这是遇到无赖了?
他苦着脸求情,“大哥,你,你说笑了......我这担子,怎么着也刮不到大哥腋窝底下......这,这,这明明就是线松了,缝一缝就能好......”
闲汉眼一瞪,手上再次用力。
“老子说是你刮到的,就是你刮到的!废话少说,你赔是不赔?”
陈方疼得连声求饶。
“大哥,大哥,你行行好,行行好,我身上真没钱......”
挑来的萝卜还一个未卖,他哪里会有钱?
闲汉懒得听,扯着陈方的衣襟,将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摸了一遍。
连陈方穿得破旧布鞋,也脱了下来,倒扣过来,在地上磕了好几下。
确实没钱,一文都没搜出来。
闲汉只觉晦气。
真是倒霉,他本想找个人讹点银钱,没想到讹到个穷鬼。
穷气好像会传染,他还是离远些。
用力一推,将陈方推到地上,闲汉朝他啐了一口,“呸,穷鬼,老子今日心情好,放你小子一马,滚吧!”
说罢,踢翻两担萝卜,骂骂咧咧离去。
待闲汉走后,围观的人群才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有劝陈方赶紧走的——
“哎,卖萝卜的,你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挑着担子,回家去吧。”
不少人附和。
“对对对,卖萝卜的,听人劝吃饱饭,赶紧回家吧。”
“瞧你眼生,不是镇上的吧?这附近村子的?再听一句劝,最近两三个月,你可别来镇上了,要来,也让你家里人来......”
“对对对,可别来了,这可是为你好!”
也有说刚才那位闲汉的——
“卖萝卜的,你知道你撞上的是什么人吗?那可是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成日混迹在赌场,平时身边少说也跟着三五人,今日也算你走运,就他一个......”
“对对对,没想到,那无赖竟然放过了你?”
“嗨,身边没跟人呗,若还像往常那样,跟着三五人,几人一起哄,你看看会不会放过他?”
陈方听得后怕不已。
他忍着手腕疼痛,从地上爬了起来,也想挑着担子赶紧回家。
可是,萝卜滚了一地,还得重新捡回筐里。
这些萝卜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他娘和他媳妇,在菜地里又是浇水,又是施肥,还要捉虫......他可不舍得扔了萝卜。
向提醒他的几人道了谢,陈方蹲下,往筐里捡萝卜。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地上的萝卜也少了许多。
有不少人趁乱,弯腰捡起两个萝卜,抱着转身就走。
等陈方捡完萝卜,发现原本两筐萝卜,只剩下两个半筐。
他心疼得直叹气。
挑了两担萝卜来卖,一文钱没挣,还损失了一筐萝卜。
今日真是亏大了。
挑起担子,陈方准备回家。
快要走出镇子,他又停了下来。
出来时,家中交代他,卖了萝卜就捎点盐巴回去。
如今他一个萝卜没卖,身上没有一文钱,盐巴怎么办?
赊账?
恐怕他赊不了。
思索再三,陈方挑着担子,又折回集市。
他想好了,不去方才那个角落,另寻个位置卖萝卜。
一筐萝卜也好卖,卖完他就去买盐巴。
买完盐巴就回家。
陈方想得很好,萝卜却没他想象中那般好卖。
蹲了半天,一筐才卖出去小半筐,还有半筐无人问津。
“那里!卖萝卜的小子,就在那里!”
一群人,如凶神恶煞挤过人群,直奔陈方而来。
人群一阵骚动,远远围成一个圈。。
陈方左右的摊贩,也慌慌张张收起自己的摊子,躲得远远的。
只有卖萝卜的陈方,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动弹不得。
他认出来了,那群凶神恶煞的人,领头的就是那个闲汉——镇上有名的泼皮无赖,赌馆的常客。
那闲汉到了近前,对着陈方狠狠啐了一口。
“兄弟们,就是这穷鬼,害老子沾染了晦气……打,狠狠打!他见了红,才能去掉老子身上沾染的晦气!”
“打!”
一群泼皮一涌而上,将陈方压在身上。
你一拳我一脚,很快,陈方就被揍得鼻青脸肿,鼻血长流,唇角溢血。
就连刚挣到的几十文铜钱,也被搜了出来,悉数抢走。
闲汉伸出食指,抹去陈方唇角的血渍,很是虔诚地抹在了自己眉心。
抹完眉心,双手合十,口中还念念有词。
念完后,闲汉站起身,一摆手,大摇大摆带着人离去。
陈方趴在地上,无力地抬起头,看着那群恶人走远。
听着那群人说只抢到几十文,那个闲汉大着嗓门,“才几十文?果然是个穷鬼!”
“大哥,几十文也是钱呐,要不咱们去瞧瞧凤仙姑娘?”
“去去去,几十文就想占凤仙姑娘的便宜?”这人的话,惹来几人嘲笑,”凤仙姑娘看到你手里这沾着萝卜味的几十文,定会拎着大棍子,将你打出去!“
那人也不恼。
“打出去就打出去,凤仙姑娘的大棍子,一定也是香喷喷的……”
一群泼皮说说笑笑,走得远了。
陈方眼中酸涩,有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他的钱!
他辛辛苦苦卖了萝卜,才挣到几十文钱!
他指着这几十文钱去买盐巴,可那些人抢了他的钱,却要去看什么凤仙姑娘?
恶人逞凶,好人遭罪……这世道,为何如此不公?
后来,村里来了抢人的官兵。
他娘,他媳妇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抢人的官兵,手下留情。
他是家中独子。
按律,独子可不上战场。
可那帮抢人的官兵却像听到了笑话,“按律?什么律?朝廷刚下了公文,只要符合年龄,就得从军!”
“大娘,你说得那个律法,不顶用!”
他被强行拖走。
他爹和他娘在后面追。
追了两步摔倒在地,两人相互搀扶,又跌跌撞撞往前跑。
陈方心如刀割。
他嘶吼出声,“爹,娘,你们回去,回去!”
“儿子一定会活着回来,一定会!”
“你们等着我!”
他不愿从军,却从了军。
他想活命,当了逃兵。
他被箭抵头,加入了傅头带领的那一伙流兵,可他没想到,傅头会逼着他们杀人。
他想活。
他想回家见爹娘。
他硬着心肠,举起长刀。
可他不想的。
他都是被逼的。
那孩子说他是坏人……说得一点也不对。
他不是坏人,他一点都不坏。
他,他只是被逼无奈,才杀了人......被逼无奈,是能被原谅的,对不对?
陈方压下心中恐惧,对上男人打量的视线。
“这,这位大哥……”
他爹说了,说不出好听话,就多笑。
人嘛,都喜欢看笑脸。
陈方脸上挤出难看的笑容,“大哥,这孩子,这孩子都不认识我,张嘴就说我是坏人,呵呵,呵呵……这多可笑,是不是?”
他干笑几声,笑容僵在脸上。
那男人,凑过来闻了闻他身上的气味。
陈方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难道闻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
他身上,除了酸臭味,没别的味!
就算有,也被好几个月没洗过澡,没洗过脚的酸臭味,给掩盖住了。
“大,大哥,你你你……你这是做什么?”他强作镇定,“咱们两个大男人,凑得这般近......不,不太好吧?”
薛五却没理他,凑近他,闻得更加仔细。
酸气,臭气,还有一股很熟悉的气味,淡淡的咸,淡淡的腥……闻着有点熟悉。
上过战场的薛五,略一思索,就辨认出这是什么。
血的味道!
确切的说,是人血的气味!
薛五心中微凛。
怪不得小道长说,这人不是好人。
谁家好人身上,会沾染到人血?
而身上沾有人血的陌生人,却跑到了过马村……有何意图?
“薛五叔,你也闻出来了吧?”细雨在一旁,得意得很。
她当然得意。
薛五叔闻了半天,才闻出男人身上的血腥气。
她可是一照面,就闻出来了。
她比薛五叔强!
薛五微微点头,“闻出来了!”
虎子在旁边,一脸好奇,“你们在说什么?闻出来什么?细雨,你和薛五叔打什么哑谜呢?”
细雨瞟他一眼,“你想知道?”
“当然想了 ,”虎子连连点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薛五叔闻出来了什么?”
“问别人有什么意思?”细雨眼珠一转,将他推了过去,“你自个闻闻,不就知道了?”
虎子被推得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人。
“喂!”
“喂什么喂!”细雨比他声音还大,“我可是为你好,你不是想当将军?我跟你讲,想当将军,就必须能闻出来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味是什么!”
真的假的?
虎子半信半疑地弯腰,深深嗅了一口。
呕!
一股浓臭袭来,熏得虎子胃里一阵翻涌。
真臭,这男人可真臭!
瞧他穿得也算干净,怎么会这般臭?
虎子捂着鼻子,连连干呕。
“他身上就是臭味!好臭呀!”
细雨乐得哈哈大笑,总算不是只有她被熏到了。
“除了臭味呢?还有呢!”
还有?
虎子忍着恶心,再次俯身,却被薛五拦住。
“你这小子,看着也不傻,怎么没瞧出来,小道长在逗你?”
虎子瞪大眼,“逗我?”
薛五哭笑不得,“这么明显,你没看出来?”
闻出个人血味,就能当将军了?
上过三五年战场的老兵,个个都有这本事。
想当将军,那可不容易。
这孩子志向不错,日后如何,还得看造化。
示意虎子退后些,薛五微微用力,开始盘问。
“说!你是什么人?来这个村子,有什么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