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的帅府行辕之中,气氛凝结,紧张压抑到了快要点燃、爆炸的程度。
左良玉高居于帅案后面的虎皮交椅上,紫棠色的面皮,早已因为情绪而变成了近乎于黑色。他努力的控制着自己想要命人将眼前这位该死上一万遍的传旨钦差给拉出去乱刀砍死的冲动,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不敢。因为,眼前这个传旨的家伙,是李守汉的长女婿,那头绯翅虎李华梅的丈夫,一次便将他数千精锐在小孤山汆了馄饨的南粤军干将,施琅。
事实上,从施琅刚刚抵达九江城外左良玉的帅府行辕大门前时,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你是南军来传旨的?看好了,老子叫左梦庚。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你死在了谁的手里时,也好有个答复。”
带着数百个亲兵家丁将施琅和他的几十个随从护卫团团围住,左梦庚从马上跳了下来,很是潇洒的将披风一甩,走到了施琅面前,大拇指横打鼻梁,很是嚣张的自我介绍。
在他看来,眼下的形势,说不得这个传旨的家伙,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被暴怒之下的父帅下令推出去斩首,然后,全军沿江东下,冲开南粤军的防线,大家到南京去逍遥快活几天。
“原来是左大少帅。失敬失敬!”施琅满脸都是笑,但是,他身边熟悉他的亲兵却看得清楚,那是一种老猫逗着耗子玩的笑容。“下官南粤军水师游击舰队统领施琅,奉了家父帅的军令,前来贵部传旨,还望大少帅多加关照了!”
人的名树的影,施琅的恶名,在平贼军左良玉部队里,那可是比弘光皇帝的年号还要响亮三分的。
“什么!你个狗日的就是施琅?!好好!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自己闯进来!”左梦庚极怒之下反而是狂笑起来,他拔出身边亲兵腰间马刀,直指施琅的鼻尖。
“小孤山你毁了老子几千精锐,老子今天就把你剁成几千块,然后丢到江里去喂鱼!祭奠老子那几千精兵!”
施琅的表现却是出乎左梦庚的意料。非但没有出现那种面如土色,跪地求饶的精彩画面,连左梦庚预料到了的,可能性很大的强作镇定,说上几句场面话的举动也没有。至于说微乎其微的视若无物,只管昂首挺胸往前走的情形,也是半点也无。
这位南粤军的郡马爷,左良玉军上下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怕得要死的施琅,却是满不在乎的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刀锋,仔细端详了一下左梦庚手中这柄马刀上的钢材纹理和火候。
“钢口不错,是我们南中所出的呲铁钢。只可惜,这刀应该是你后来重新自行打制的,打制的时候,铁匠没有掌握好火候,淬火时没有处理好,有些退火了。刀的钢火有些脆,只怕上阵时会耽误了你的大事。”
得!人家根本没有把你的举动当回事,只是对你手里这柄刀有点兴趣!然后告诉你,你的刀品质不行!施琅的潜台词,左梦庚也听出来了,“你的刀是从我南粤军手中买来的,我们有的是好刀好铳,你这些玩意,不过是我们卖给你们的,当真动起手来,未必能够占得了便宜!”
正在琢磨着该如何让自己下来这个尴尬的台阶时,左梦庚身后帅府行辕的大门口,帅标营中军手中高高擎着令箭:“侯爷有令!令我前来迎接传旨钦差,各部将士不得滋扰!不得无礼!”
有了左良玉的将令,这个台阶左梦庚立刻便顺坡下驴了,少不得还要狠狠的放上几句狠话:“哼!父帅有令,便宜你了!且让你多活一会!”
于是,在左良玉军中万人恨却又是万人怕的施琅,便是施施然的手捧着弘光皇帝朱由崧的亲笔特旨,走进了左良玉的帅府大堂。这个差使,可是他在李守汉面前争取来的。
施琅和左梦庚虽然都是所谓的官二代,养子、女婿这种角色,但是,施琅可是要比左梦庚经历的事情多得多了,从风浪里闯荡出来,而且,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成绩,被李守汉和李华梅父女两个人看中,进而成为了联结南中集团和福建海商集团的纽带,促进这两大集团融合的人物。他可不是随随便便从黑影里把李华梅拉出来,然后发现这是南粤军的大公主,然后靠着一副好皮囊进而成为驸马的那种人物。
他很清楚,自己争取来的这个差使,顶多算是有惊无险。左良玉虽然以跋扈嚣张而着称,但是他的跋扈嚣张凶狠残暴,主要是对普通老百姓,对于有话语权的读书人,对朝廷大佬还是很客气的。特别是对于李守汉这种手握重兵,又掌握着大义名分的人,一旦对传旨钦差有所不利,不要说人身伤害了,哪怕就是把圣旨丢到地上,然后喝骂钦差滚出去之类的行为,那都是自己作死了。妥妥的反叛举动。
而李守汉,眼下就希望左良玉这么做。最好是施琅宣读这道皇帝特旨时,也像水浒传里那样,一个彪形大汉跳出来,三把两把的把圣旨抢过去撕得粉碎,然后大骂一通,大小将领鼓噪喝骂。这么一来,他左良玉就是板上钉钉的叛逆,大不敬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虽然早已有了接旨的礼仪准备,什么龙牌香案之类的,但是,左良玉却以自己旧伤发作,难以跪拜为理由,命人搬了座位,坐在龙牌香案面前,听施琅宣读旨意。
“没关系,不怕你各种的跋扈僭越,就怕你遵守旨意!”早就和李沛霆私下里沟通过的施琅见左良玉的这套做派,不怒反喜,心中暗自高兴。
果然,当这份措辞严厉的弘光皇帝特旨,通过施琅那福建官话的口音语调念出来,左良玉的紫棠色面皮变得黑气满脸。
朱由崧在圣旨之中申斥左良玉,为何不与李自成所部贼军接战,反而闻风而逃,“汝动辄号称部下貔貅猛士数十万,为何见贼便遁逃数百里而不接一战?”这话,就等于是朱由崧当着左良玉军中将领,对他们每个人左右开弓给了一通大耳刮子。
“平日里腼颜侈谈汝之战功,如今为何畏贼如虎?是汝之大言欺君耶,是汝之军兵不如贼寇耶?!”
朱由崧写这道旨意的时候,也是喝酒喝到了微微熏然的境界,思路很清楚,笔下用词很是犀利尖锐。可谓是用笔如锋,用词如刀。
“汝之平贼镇兵马,暂且驻扎原地,掉头西进,击退上游之李自成贼军。朕也不要汝收复武昌、襄阳,只要汝等将李自成部下贼酋袁宗第、郝摇旗等人击退二百里便可!也为了汝等后路安稳!”
“汝接旨之后,速速将兵马交梁国公节制,汝随旨意进京见朕!”
听到这里,左良玉部下的左梦庚、副将马进忠、马士秀、吴学礼、卢光祖、王允成从地上一跃而起。“什么?让大帅进京面圣?带多少人去?!”
“内阁的批复,昆山将军可以酌情带少数护卫亲随前往,以本将的意思,差不多五十名家丁伺候起居也就够了。警戒护卫之事,我军可以代劳。”
施琅也似乎忽视了左军诸将没有等他宣读完圣旨,左良玉未曾谢恩便起身质询他这个传旨钦差的大不敬行为,仍旧是脸上满是春风般的笑容。
这分明就是要左良玉单骑进京啊!左梦庚等人想都不敢想,以自己和大帅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什么丢弃总督、总理先行逃跑,什么勒索州县,屠戮良民,什么洗劫州县,什么抢劫漕粮,随便哪个事情落实了,进京之后,只怕先是御史的弹劾题本,然后就是锦衣卫锁拿下狱,然后,就是云阳路口开刀问斩,也像当年的袁督师一样,吃上三千六百刀。
左良玉也是辽东军出身,对于蓟辽督师袁崇焕的结局,在他心中也是一个魔咒般的存在。当年袁崇焕就是几次想要带兵进京城不准,然后被崇祯从城头缒下来的大筐吊上城头。跟着就是上面的那个套路。
“昆山将军,领旨谢恩吧?!本将这次来九江,家父帅已经调派了船只,接昆山将军进京。您放心,家父帅有话,您进京期间,贵军的粮饷供应,便有他老人家一肩挑了。断不会令将士们有饥馁对敌之忧。”
施琅也是和李沛霆商议过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激怒左良玉和他的部下。所以,他非但没有称呼左良玉的爵位,称呼一声侯爷,而是从始至终都称呼左良玉的字号,昆山将军。这也就是以左良玉的同等地位,同等辈分来平等称呼,甚至还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
须知,在那个年代,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之间称呼,都不能直接称呼名的,那是属于极为不尊敬对方的行为。而都是称呼字或者是号。(影视剧里直接喊姓名的,可以去死了。)而且从各种称呼当中可以看到彼此之间的社会地位和上下级关系、交情深浅等。
比如说,距离我们还比较近的北洋时代,民国范儿的年月,直系军阀吴佩孚字子玉,就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大总统曹锟,都要称呼他为子玉,而不能直接喊他吴佩孚。而在直系军队之中自成一体的冯玉祥,见到了吴佩孚便是要恭恭敬敬的称之为“玉帅”,而不能称他的字。这简单的称呼变化,便折射出了人们之间的身份地位隶属关系等等因素在里面。
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当吴佩孚刚刚出了“牧野鹰扬,百岁功名才半纪;洛阳虎视,八方风雨会中州”的五十岁生日风头之后,便是急转直下的第二次直奉战争、北京政变等大事件发生。他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了湖北老巢。时任湖北督军的萧耀南,起初还是毕恭毕敬的称呼他为“大帅”,不几天便改成了“玉帅”,之后更是改成了“子玉”。如果再发展下去,只怕就要直呼他为吴佩孚了。
(所谓的民国范儿,也不过是用单反相机的高级镜头拍摄出来的狗屎而已!)
所以,一个称呼,便能有如此多的讲究了!
不过,左良玉也是个粗人,不然的话,也不会让一个说书的江湖艺人柳敬亭为他担任幕府,你能想象吴佩孚请赵本山来给他做幕府吗?人家蓬莱秀才幕府里可都是请康有为这样的人物来的,顶不济的人物也是着名的祥瑞军事家蒋百里。
“你给老子闭嘴!”总兵王允成大喝一声,眼珠子都红了,右手食指中指胼指着施琅,“再胡说八道,老子可不管你是不是狗屁的钦差,一样乱刀砍死你!”
火点着了!施琅在心中冷笑了两声,只管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群家伙的各种表演。
“大帅!您可不能去啊!”
“就是!父帅!去了之后还有咱们爷们儿的好吗?”
“那马士英等人,又是什么好东西?他当凤阳总督的时候,大帅您可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的,到了南京,他不给您小鞋穿?”
一干人等都是各种的忠心赤胆的表示着对左良玉的忠心、义气,浑然不提他们对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应该尽的各种职责和义务。
“父帅,索性咱们现在就砍了这个狗屁的钦差祭旗,然后调动人马击破李守汉的军队,咱们顺流东下,到南京清君侧!”
领着众人哭闹干嚎了一阵,左梦庚擦了擦脸上不存在的泪水,红着眼睛向左良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随着他的话语,旁边伺候的左军家丁们各自拔出刀剑,将施琅和他的护卫随从们团团围住。
施琅冷笑了两声,“左大少帅,当真要撕破了脸皮吗?”
“撕破了便又怎么样?如今你在我军营之中,杀了你便如杀一条狗一般!杀了你之后,便挥师东进,咱们也到南京城里去玩几天!”
“好!果然是好胆气!好豪情!”施琅双手竖起了大拇指夸赞了左梦庚一句,随后以眼神示意身边的一名护卫。此人当即便将背后背着的一个圆筒摆放在香案上,掀去了圆筒上面的盖子,露出了粗大短小的药线。
“本将军既然敢来,就有所准备!看到没有?烟花信炮!只要你们动手,这玩意立刻点燃!江面上本将军的太太,早就罗列了数十艘炮船,上千门火炮,上万的火箭对着你左军的军营!各艘船上,本将军统领的水师陆营,弓上弦刀出鞘的,就等着你们给他们创造立功升官的机会呢!不怕死的,咱们就只管来试试!”
施琅一反刚才温和大度的风度,脸上杀气腾腾,手中握着那个信炮,旁边有护卫将香案上的香烛凑到信炮旁边。一副做好准备,只要左军家丁有所举动,便是立刻点燃信炮的神情。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眼前的这个传旨钦差,不是以往那些官员太监能比得了的。这个家伙可是孤军渡海,在辽东纵横千里,连续攻下了数十座城池,斩杀东奴无数的人!论起狠来,更是能够用被俘的东奴官兵、平民填在道路上充当铺路石的角色!
他那个太太,更是个母老虎。能够以郡主的尊贵身份,不顾自己是金枝玉叶的体统,率领亲兵护卫发起冲锋,打得多尔衮叫苦不迭。在场的人们虽然狂暴粗野,但是没有人自忖能够比眼下大清的摄政王更加能打。
“老子这便砍了你!大家战场上和你那婆娘还有你的部下们刀枪上见个真章!还怕你不成!说不定,老子的炮手也能一炮掀翻了你那老丈人的座舰!然后这大明天下就该我们父子说了算了!”左梦庚情绪越发的激动,渐渐的进入了一种臆想和癫狂的状态。
“哼哼!我倒是怕你敢!松江府,上海县,梅家弄,源盛记!”施琅的话仿佛一盆冷水和一根大棒子,当即打得左梦庚安静了下来。原因很简单,这个地址和字号,是施琅出发前李沛霆告诉他的。乃是左梦庚在上海商贸区里安顿的一个巢穴,里面有他的几房妾室,还有两个儿子。源盛记则是他在银号里存款的户头。
“你是王允成吧!小东门,胜安号是你的吧?”
“你是马进忠,八仙桥,千里记是谁的呢?”
施琅一一指点过去,左军将领们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安静了下来。自己家的老婆孩子,还有存下的金银财货,都被人家掌握的一清二楚。只怕施琅这里有了事,那边自己家的人都要被拿来陪葬。女人和孩子没了可以再去抢,再生,可是,那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钱财,上哪里去寻?!
“某家出发时,我那太太便说了,若是我这趟差使出了什么岔子,少不得上海县商贸区里要死上几十户人家,银号里存的金银,也要拿来充公了。”
看着施琅一副有恃无恐的神情,虽然左军将领们都想上去撕碎了他,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动。大概,一贯屠戮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习惯了之后,面对自己可能被人屠杀被人劫掠的局面时,都变得老实了。
“施大人,请您回禀梁国公。就说某家麾下也有数十万人,少不得要安顿一二。待左某安顿好了之后,再行面陈梁国公。还望方便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