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钜鹿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 以善道教化天下,转相诳惑。十余年间,众徒数十万,连结郡国,自青、徐、幽、冀、荆、杨、兖、豫八州之人,莫不毕应。
——《后汉书·皇甫嵩朱俊列传》
十数年前,张角便妖言惑众,信众益多。原先也有大臣上书,说张角甚得民心,应当在形势有变之前,尽快杀他。但当时,谁也没有在意。毕竟,一个民间的宗教领袖,带着一群吃不饱的农民,能怎样动摇巍巍大汉呢?况且这数十年起事的农民,也有百余波了,也不都是被平定下去了么?
但这次不一样。旬日之间,天下响应,京师震动。
汉光和七年,冀北广宗,汉军大营。
三更鼓后,一队人马在中军大帐停下。汉左中郎将皇甫嵩从帐内走出,客套几句后,为首的使者从怀中掏出半枚玉佩。皇甫嵩掏出了另外半边,确认无误后,便斥退周边的卫士们。他与那名使者进了大帐,而剩余的人环绕一圈,将大帐守得密不透风。
“战况如何?”拉上帐门后,使者开口便问。
“赢了。我军已斩了张梁,八万黄巾贼都已正法。”皇甫嵩回答。
“八万,都?”使者稍显不悦,“竟然不能留下一批活口?你难道不知道,这么多尸体会致使瘟疫吗?”
“禀大人,”皇甫嵩顿了顿,将某种不快的意象驱逐出脑海,“我等交战时斩了三万。剩下那五万,都投河而死,不肯投降。”
“张角已死,而妖术仍然不减么。”使者若有所思,但并未流露出惊讶。皇甫嵩见他仍在思索,便继续说道:
“虽然张角已死,但那黄巾贼还是如往常一般。个个都像不要命一样,一批死了,又一批冲上来。我汉军虽然装备精良,但无法正面抗击,只能智取。”
“冀北黄巾,如今只剩下曲阳一座孤城,贼兵十余万。你有把握攻下吗?”
“有五成把握。如果能知晓敌人究竟被何种妖术所惑,这把握能到七成。”
“行。”
“京师那边,结果如何?”
“一无所获。”
皇甫嵩微微皱眉。可以说,结果不出所料。他先前在长社与黄巾大战,先破波才,又破彭脱,此后便按照太常公刘焉的密令,取来黄巾贼的符,烧灰兑水,给郡中的囚犯喝下,却没有什么效果。太常刘焉催得紧,派人反复探问,又将剩下的符取回雒阳“亲自查验”。
“太常公他怎么说?”皇甫嵩又问道。
“他说,那惑人心的法术必然只在张角兄弟手里。先前让你开棺验张角的尸体,如何了?”
“臣驽钝,没能找出原因来。那张角的尸体就同普通人一样。”
“不可能!”使者惊呼,“将张角的头割下送回雒阳,请太常公细细察看!”
“是。”
“还有那些黄巾贼的尸身,命你派人去河里捞一捞。什么衣服,尸块,信件,旗帜,有什么拿什么,都送到京城去!”
“是。”皇甫嵩对这一举措表示赞同。
一个月后,下曲阳城内,黄巾军大营。
夜已深,地公将军张宝仍坐在灯下。他的桌上摊着数宗书卷,详载着数样神仙的宝物。
十数年前,天下愈发困顿。若不是兄张角那天路遇一神人,得了真传,他们恐怕也要像其他的饥民一样流离失所,最后死去,又怎么会有今日。鼎盛时期,来投奔兄长的百姓盈塞充道,都是那本《太平清领书》与这数样宝物所赐,想想也是命运弄人了。
曾经瘟疫横行,三兄弟四处行医济人,凭的不过是些符水,雕虫小技罢了。真有治不好的,便取匝中仙丹,磨一点细粉,兑上水给人喝下,也就这么成了“大医”了。但,异宝神通的法力也有个尽头。自从起事以来,到如今,黄巾军已节节败退。那将士们缺手断腿,伤口又生疮,苦不堪言。仙丹消耗得太快了,太快了。最后一点粉末,喂给了一位副将,他家中有三个孩子。
此后,兄长张角积劳成疾,竟病逝了。弟弟张梁也在上月战死,随兄长而去;只剩自己领着十万将士,守一座孤城。
张宝盯着那空了的木匝,长叹一声,将它阖起。现在谁也救不了他们了。
“地公将军,接下来该如何?”一旁的参谋问道。在整个下曲阳,只有张宝和数位参谋知晓异宝神通的存在,他便是其中之一。
“汉军围城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再这样下去,粮草短缺,到时候哪怕禁令再严,将士们也要掳掠百姓了。”
“天命也抛弃吾等了吗?”
“天命?若黄巾真的得了天命,吾兄又怎会病逝?”
“那……”
张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本是个大医,济世救人而已。恨百姓困苦,才揭竿而起。但你看看现在,生灵涂炭,非我本意。哪怕有什么天命,我等也不配得到它了。”
“接下来当如何?”
“传令下去,准备几日后开门突围,背水一战吧。”
参谋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向桌上的某宗书卷。“动用‘影兵’吗?”
“我想过了,不行。此等妖物,绝不能现于世间。”
张宝说着,将那影兵书卷丢进火盆中。
夜晚,下曲阳城头的灯火悉数熄灭。最后的黄巾军们从城中走出,踏过跨越护城河的桥。写有“黄天当立”的旗帜不再飘动:它们顷刻便被大雨浇透了。张宝骑着白马,站在当中。
汉军已经守在不远处了。
张宝想说些鼓舞人心的话,但事到如今,胜算几乎已经为零。他仍有一丝决绝,一种孤军奋战的决绝,他甚至不知道这一战是否还有意义。
他记得《太平清领书》中描摹的天下,君王法天地而顺自然,百姓均贫富而等贵贱。
这是一场恶战,但结局毫无悬念。
在下曲阳之战告捷后,皇甫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令亲自与张宝对峙。
张宝坐在草席上,一言不发。冷漠,眼中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皇甫嵩斥退左右,只让亲卫们守住大帐周边,以防偷听。准备妥当之后,他转过身,强忍住挥刀杀死这个黄巾贼首的冲动。
“你们蛊惑百姓的妖术,究竟从何而来,又如何让他们舍身赴死的?”
作为回应,张宝冷笑了一声。
“没有什么妖术。”
皇甫嵩皱起眉头,这位儒将顿时平添了几分杀气。“我现在是在礼宾,请你珍惜。”
“我说,没有什么妖术!”
“没有?”
“你还不明白吗?当今天子宠信宦官,不理朝政。你看不到吗?雒阳的市集已经明码标价地出售官位了。”
皇甫嵩深知宦官之害,或许比张宝更了解。他行军经过邺城时,曾举报宦官赵忠的私宅超越了规章。而张让也曾私下找上过他,开口就要五千万钱。他已惹怒二位要人,也不知此战回去后,还能不能保住官职。他示意张宝继续。
“天下困苦,饥民遍野,百姓早已抛弃了他们的大汉。泰平天下,人之共愿;舍命而战,仅此而已。”
皇甫嵩答道:“我深知朝政之弊,但大汉享祚四百年,唯有稳定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舍命,命都没有了,怎么享受太平天下?”
“你大可以斩了我,把黄巾将士们押送到雒阳查证,但永远也不会找出什么来。不过,我要是你,我会遣他们回家。”
“为何?”
张宝再次冷笑道:“你们就是不能承认,一个医者能够比大汉天子更得民心么?他们想看到的是妖术,而非事实。”
“那是你的一面之词。”
“好,就算我等真的会妖术。你可曾想过,那太常频频催你找出妖术的源头,为了什么?”
“请试言之。”
“大汉早已失了人心。如果能有方法镇服百姓,让他们再无反心,多少皇帝求之不得?秦皇收天下兵器,焚百家之言,因此而已。”
“吾大汉以仁治国,王道之君,绝不会和暴君一样。”
“好,你的大汉不会。那你的太常呢?”
皇甫嵩沉吟片刻。在这一刻,他产生了一种隐隐的错觉。他和眼前的黄巾贼首达成了共识,他不得不遵从敌人的暗示。皇甫嵩自幼便立志报效大汉,这感觉使他不好受。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左右,将他带下去,明日问斩。”他对门外的侍卫喊道。
侍卫带走了张宝。这时,皇甫嵩想起来,当他趁夜突袭广宗时,那些“无所畏惧”的黄巾贼一样会慌乱无措。
“禀报太常公:我已派人审问了下曲阳的黄巾贼,但不出数日,审问的人也作痴狂之状。我命人将尸体搬走,可尸体竟然现出黑气。臣驽钝,只好猜测,是张氏三兄弟不止用符水蛊惑了他们,这蛊惑还可以像瘟疫一般,传给其他人。如今三兄弟已死,但他们的影响还在传播,而能控制心智的人不在了,使得那些人都陷入痴狂。
我不得不将黄巾贼都杀死,将他们的尸体聚在城南,砌在土方里面,以免再祸害百姓。我已经对下属宣称,这是为颂扬大汉之伟业,所建的京观4。我搜集大量信息,还是一无所获,因此希望您能治罪。”
光和元年,宫中也出现过“黑气”,刘太常会相信这一说法的。
皇甫嵩将报告交到信差的手上,回头扫了一眼远处的京观。反正尸体已经砌在了里面,真相,也封存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土方里面了。
嵩复与钜鹿太守冯翊郭典攻角弟宝于下曲阳,又斩之。首获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即拜嵩为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封槐里侯,食槐里、美阳两县,合八千户。
以黄巾既平,故改年为中平。嵩奏请冀州一年田租,以赡饥民,帝从之。
——《后汉书·皇甫嵩朱俊列传》
(刘)焉睹灵帝政治衰缺,王室多故……(董)扶私谓太常刘焉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焉闻扶言……出为监军使者,领益州牧。
——《三国志·刘二牧传》
及(董)卓被诛……复拜(皇甫嵩)光禄大夫,迁太常。
——《后汉书·皇甫嵩朱俊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