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长本来是不想来的。
或者说,他本来都不知道,今天是小学和育红班的学生们学农的日子。
还是余政委提起自己闺女今天要去学农,他才知道。
要是别的事情,王师长听过也就算了。
但偏偏是学农。
王师长家在解放前也是穷苦老百姓,或者说,那时候很多当兵的都是家里穷得吃不起饭。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王师长还没满十六,就因为饿肚子带着村里一帮小伙伴去报名参军去了。
用当时他们的话说,与其窝窝囊囊饿死在家里,不如到战场上拼一把,要么吃饱了饭光宗耀祖,要么吃饱了饭战死沙场,怎么都不亏。
就抱着这种一定要吃饱饭的信念和比普通人稍微好一点的体格和脑子,王师长一路从一个小兵奋斗到了如今。
只是别看他现在是师长了,在外人看来,是首长了,住的是楼房,阳台上还都是盆栽,郁郁葱葱,出入还有车接送,很有派头。
但秦连峰家院子里的花盆里种的是花。
王师长家阳台上的花盆里,种的却是葱,韭菜,蒜头和辣椒,要不是怕影响不好,他都想在楼房边上的空地上开一块地出来。
他媳妇儿金小芝总说他是有福不会享。
他却觉得自己是不忘本。
以前不知道学农也就算了,这次知道了,刚好今天还不忙,这不去看一眼,都对不起自家阳台上种的葱。
只是,这么大动干戈过去也不好,王师长看了眼身旁的老搭档,果断把人拉起来。
“走,好久没见小侄女儿了,刚好今天去见见。”
*
他们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没有提前通知,等校长知道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快走到学生们学农的地方了。
校长都惊了。
这个时候,再找人去提前通知,也来不及了。
他只能一边带着几个老师跟过去,一边在脑子里不断回忆,今天负责带孩子们来学农的老师都是谁来着?平时勤快吗?
王师长不知道校长的担忧,或者说,他会不提前通知就来,本身也是想看看,在没有提前准备的情况下,学生和老师们学农到底是什么状态。
他不希望这种事最终只落得一个形式主义。
余政委倒是还拍了拍老校长的肩膀:“放心,我……”
话音还未落,王师长一声“好”就直接打断了他的声音。
余政委下意识循声,快走了几步看过去。
就见不远处不算大的地皮上,大人小孩干活干得热火朝天,有几个年轻老师还唱起了劳动号子和红歌。
大人小孩儿的欢笑声,唱歌声汇聚到一起。
伴随着激昂的劳动号子,余政委就看着老师们手里的锄头钉耙挥舞得像是要飞起来一样。
孩子们也是拔草的拔草,撒种的撒种,浇水的浇水。
脸蛋被晒得红扑扑,却一个个眼睛闪闪发光。
这活脱脱就是“学农”这项活动最好的样子。
余政委看了都心里热乎乎的。
拍拍老校长的肩膀:“好你个老小子,刚刚那是演给我看的吧?”
老校长心里也是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这些老师今天怎么会干得这么起劲,但不妨碍他心里高兴啊,嘴上还谦虚:“哎呀,他们还是年纪轻,不会干活,你看看,这地翻得都不对,还有那个水,都浇多了……”
余政委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王师长摆摆手:“诶,不能这么说,这些老师们大多不是农村出身,这些孩子很多也没下过地,能干成这样,已经很好了,重要的是,大家没把学农当成一个形式主义,随便干干交差了事……”
王师长一通长篇大论,洋洋洒洒。
好不容易结束了,还没完。
他一挥手:“走,咱们走近了仔细看看。”
别人也就算了,反正育红班的小朋友们大多都不认识王师长和余政委,连小学校长都没见过几次。
育红班的老师们或许见过。
但一帮孩子们挤在跟前,叽叽喳喳的,就算是脑子里闪过一丝猜想,也很快就抛在脑后了。
不管是什么人,反正跟她们应该没什么关系。
王老师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你说让我们给你们称一下拔下来的草的重量?这是要干什么?”
顾鑫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王老师哭笑不得:“怎么能拿学农打赌。”
顾鑫和乔建国还是很理直气壮的。
“比谁干活干得多,总比我们比打架谁更厉害好吧?”
他说着,还鼓着脸看了眼对面的赵强和王勇。
眉间微微皱起。
心里一丝不对劲飞快划过。
但很快,他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道洪亮的声音转移了注意。
“不错,都是新社会的大好二郎,比打架不如比干活!我来给你们称!”
“王师长……”王老师都惊呆了,手忙脚乱,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顾鑫眼睛盯着面前的叔叔。
他虽然没见过这个叔叔,但他在家里也听爸爸说过,知道“师长”是爸爸的领导。
爸爸已经很厉害了。
那爸爸的领导,肯定更厉害!
他简直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典型代表:“好!王叔叔,我看您一身正气,肯定靠谱,一切都交给您了!这件事事关我们几个的尊严,一定要公平公开公正!”
人小,胆子不小。
王师长皮肤黑,国字脸,几十年来习惯了在战场前线拼杀,一身肃杀之气,连他自己的小侄子每次见了他都害怕得直哭,不肯让他抱。
这几年,他久居幕后,浑身的气质也沉淀了一些,没那么凌厉了。
但还是很少有小孩儿会主动跟他撒娇说话。
这还是第一回有这么丁点大的孩子这么跟他说话。
王师长看着小孩儿,眼里满是笑意:“行!我绝对公平公正,不偏袒任何一个人。”
说话间,就有人很有眼色地去推来一台磅秤。
王师长撸起袖子,就去抱堆在路边的草堆。
老校长和其他几个老师一看急了,还要去帮忙。
被王师长一下拦住了。
“不用你们,人孩子说了,是看我靠谱,才拜托给我,你们几个一看就没我靠谱,可别让我失信于人了。”
一番话,说得老校长都哭笑不得。
但王师长都这么说了,他们几个还非要插一手进去,反倒显得他们不识趣儿。
还是余政委开口安排:“老校长,你带两个老师去帮忙把磅秤上称好的草堆运下来,这总不会影响称重了。”
“再来两个人,把远一点的草堆运到这里来。”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乔建国不在乎到底是一个人来称,还是几个人一起称。
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磅秤的游砣上的数字。
在他心里,顾鑫刚刚完全是为了给他出头,才跟赵强王勇他们打了这个赌。
要是自己和顾鑫拔的草重量比不过对方,那就他来认这个软脚虾的名头,坚决不让顾鑫弟弟替自己承担!
也不知道是不是言出法随。
乔建国还真看着赵强王勇他们那一坨草堆的重量逐渐逼近自己和顾鑫的了。
到最后还剩下最后一堆草没称的时候,两者之间就只差三斤多一点了。
他咽了口口水,看了眼那最后一堆草。
这里面有三斤吗?
他想着,感觉心脏都快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倒是顾鑫没太看重这个。
比起结果,他更享受过程。
刚刚跟乔建国一起拔草的过程很开心,哪怕让他最后承认自己是软脚虾,他也顶多是不开心一小会儿,不会太放在心上。
他的眼神一直在左右乱看。
就在还剩下最后一堆就要称完赵强王勇那一堆草堆的时候,人群边上的余政委提了一句:“既然都称了,不如把孩子们拔的草都各自称一下,评出个一二三等,由咱们部队给个表彰或者是奖状,作为鼓励,怎么样?”
虽然是问句。
但在场人都知道,一般情况下,余政委提出来的建议,王师长大概率都会采纳。
果然,虽然额头晒出了点汗,但王师长还是点点头。
“行!我来搬!”
又笑着道:“还别说,你们这学农真是办得像模像样,四个育红班的孩子,都能拔这么多草,这一整块地皮都清理干净了吧?真是没糊弄。”
下一代孩子这么认真,重视种地,王师长心里只有高兴的。
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磅秤或者是王师长他们身上。
只有顾鑫左右乱看,一下子就看到了人群中,仿佛眼神有些躲闪的王勇。
顾鑫:“???”
给别人也称一下重量,王勇为什么害怕?
因为这个发现,他的注意力一下收回在王师长刚准备抱着往磅秤上放的草堆上。
这是赵强王勇他们拔下来的最后一堆草了。
就在所有人尤其是乔建国和赵强的紧张注视下,小小的砝码放上去。
“砰”的一声,游砣瞬间掉下来,砸在铁制的架子上。
吓得乔建国心脏都突的一下。
王师长笑了一下:“不到五斤。”
他说着,一点点调试着游砣上的标尺。
不到五斤!!
、乔建国一听就更紧张了。
手紧紧攥成拳头,眼睛眼巴巴地盯着游砣,在心里默念:三斤!三斤!三斤!千万别超过三斤!!
与此同时,顾鑫越是观察王勇,心里就越是觉得不对。
他眉间都因为太过认真而微微蹙起。
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
正想着呢,耳边传来王师长的声音:“我看看啊,刚好三斤……一两?”
对面的赵强瞬间眼睛一亮,手握成拳头一挥,非常得意的样子。
边上的王勇却不像是开心的样子,在下面悄悄拉他的衣摆。
“小同志,你这……”
“我知道了!”
王师长和顾鑫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还因为顾鑫还没变声,童声的声量完全盖过了对方。
王师长话头一顿,也没在意这一点,转而问他:“小同志,你知道什么了?”
顾鑫道:“王叔叔,我能不能看一下赵勇王强拔的草?”
这是什么要求?
王师长看了眼边上的余政委,再看看老校长和几个老师。
刚要答应呢,边上的王勇就绷着脸喊:“顾鑫!你要耍赖就直说,要不然就别磨磨蹭蹭的,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也不知道王勇这话是跟他妈学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反正这话从一个才六岁多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威慑力瞬间就减半再减半,周围几个老师差点就没忍住笑。
但在大人看来有些好笑的话,在一帮和赵强王勇差不多年纪的育红班学生,尤其是乔建国看来,就是一等一的大事了。
大家都是军人的孩子,大多对当兵的父亲都有崇拜心理。
乔建国对他爸尤其崇拜。
在乔建国心里,他爸就是男人中的男人,那他要是不是男人,那不是丢他爸的脸了!
那不能够!
而且,乔建国本来就是很遵守规则的人。
既然前面打赌说好了,现在输了,他就认!
他满脸着急地拉了拉顾鑫的手。
要不是足够信任顾鑫不是胡搅蛮缠耍赖的人,他都想直接开口认输了。
顾鑫却没被激将法刺激到,抬了抬下巴朗声道:“干嘛?!你心虚了?!”
“谁心虚了!”王勇一下跳脚。
本来还搞不明白这帮孩子在打什么哑谜的王师长等人一看他这样子,瞬间就明白了。
王师长脸上原本的笑意都淡了一点。
边上的老校长更是脸一沉。
顾鑫哼了一声,也不多废话,直接上前。
一只手从刚才最后称的草堆里拿出几根草来,然后又从不远处,已经称好被原样搬到边上的草堆里拿出几根草来。
“你们看!”
大家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要让他们看什么。
但很快,余政委率先发现了问题。
“草根不一样。”
小孩子可能是随便说说,但余政委必不可能说废话。
一听他开口,在场所有人都不由得看向了顾鑫手里的两把草。
左手是王师长最后称的那堆草里抓起来的,草根基本上都是完整的,根茎上除了些许泥点子,连一点土都没有,清理得非常干净,一看就知道,拔草的人是个细心妥帖的人。
右手则是之前王师长最先称的那堆草里抓起来的,也是拔草结束的时候,赵强王勇身边的那堆。
这几根草看起来就潦草很多,草根有只剩一半的,还有直接没有草根,就跟掐韭菜似的,直接从茎秆掐断的。
一看就知道,拔草的人性子急躁,粗心大意。
再看赵强和王勇的手,那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杂草的绿色汁液呢,看着黑乎乎绿油油,特别显眼。
赵强和王勇显然也注意到了大家的视线。
下意识把手往自己背后一藏。
这一藏,不就跟不打自招一样。
其他几个本来还只是猜想的老师,这下眼神瞬间就变了。
王老师紧抿着唇,虽然不敢相信,还是亲自去查看了两堆草。
但再怎么看,事实摆在眼前。
两堆草摆明了八成不是一个人干的活。
而且以王老师对赵强和王勇性格的了解,这俩也绝对不是细心妥帖的性格,让他们一根草一根草认真小心地连根扒出来,还要把草根上的土都大致清理干净,简直比登天还难。
赵强和王勇“拔”的草当然不止这两堆。
还有其他几小堆,王老师都去看了眼。
这一看,脸色更黑了。
当即就要质问他们。
干活不如别人只是能力有问题,但弄虚作假就是人品有问题!
却在开口之前,被老校长给拉住了。
老校长看着赵强和王勇,慈眉善目:“赵强同学,王勇同学,你们谁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王勇心头狂跳。
脚下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赵强没发现同伴的反应,梗着脖子不承认:“什么怎么回事?这就是我跟王勇一起拔的草,我们两个人,当然不一样!这有什么的!”
又把矛头对准了顾鑫:“我就不信你和乔建国两个人拔的草就是一模一样的!”
这话还真是。
事实上,就是同一个人拔的草,刚开始体力还足的时候拔的草,跟干到后面累得不行的时候拔的草,肯定也不太一样。
但顾鑫的逻辑却很清晰。
“我跟乔建国拔的草的确不一样,但我们两个人是一起干的活,拔的草当然也都是堆在一起的,哪像你们这样,分得清清楚楚。”
他还又补充了一句绝杀:“退一万步说,这两堆草的确是你和王勇两个人拔的,那这堆呢?这堆呢?难不成,你们还有隐形的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第五个人?”
他说着,从边上另外几个草堆里随手抓过几把草。
嘿。
你猜这么着。
还真就是几乎每一堆草都各有各的样子。
就是想嘴硬这就是一个人拔的,也没几个人相信。
而且,以他这熟悉的随手一抓的样子,就知道,他大概是早就发现了,这几个草堆都不是一个人拔的了。
只是不知道是故意的,为了诈赵强王勇,还是不小心遗漏掉了,反正他一开始没说出来。
以至于,赵强直接掉进了他的言语陷阱里。
现在想反口,都反口不了了。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说多错多。
赵强梗着脖子,不说话,也不承认自己把别人的草占为己有,反正就是一副我不承认,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在现场的大人们看来,赵强和王勇要是在一开始被发现的时候,就果断道歉认错,还只能说是一时魔怔,胜负心太强,想岔了。
要是在被老校长和顾鑫连番质问后选择低头认错,勉强还能算是知错就改,以后家长和学校多加约束教育,也能避免孩子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但到了眼下这个境地,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却还梗着脖子不肯说实话。
就完全是滚刀肉了。
王师长本来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
他想得更多一些。
侧过头询问余政委:“这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哪个营的?”
王师长没有刻意压低嗓音。
赵强和王勇都听到了这话。
不管他们平时多么作威作福,但有一点是一样的,就是对当军人的亲爹绝对的害怕。
一听这话,两个也才六七岁的小孩儿瞬间脸色就变了。
王勇更是脸色惨白。
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赵强给强行拉住了。
到这份上了,还不说实话。
这倔强的性子,要不是用在了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上,大家高低得说一句佩服。
乔建国在一边看到现在,也算是看明白了。
知道赵强和王勇肯定是背地里搞鬼了,但他们两个不承认,又没人看见,这事儿就僵在这里了。
乔建国有些着急地看向顾鑫,看到弟弟皱着眉鼓着脸,有些苦恼的样子,不由气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这死脑袋,快想办法啊!!
顾鑫却没有乔建国以为的那么一筹莫展。
他眼珠子灵活一转,就看向了边上的余政委。
“余叔叔,您刚刚不是说,要把我们育红班同学拔的草都称称,评选出一二三等对吗?”
他话题转得太快。
在场好些个人一时都楞了一下。
余政委和王师长对视了一眼,回头道。
“没有错。”
顾鑫:“那没干活的同学,是不是要批评?”
余政委眼里划过一丝了然:“是要批评。”
顾鑫点点头:“那就行。”
回头,对着其他小朋友聚集的地方朗声道:“你们都听到了吧?!这两位可是王师长和余政委,是我们所有人爸爸的大领导!”
“大领导要给我们评选,要是被发现一上午,一根草都没拔,一点活也没干,肯定是要挨批评的,没准还要报告给我们的爸爸妈妈。”
这话一出,人群中,已经有小朋友表情不太对了。
顾鑫再接再厉:“现在站出来说实话,老师和大领导都在,肯定能给你们做主,但要是等到大领导走了,有些人可就吃哑巴亏了!”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
还能巧妙地拿王师长和余政委的名头出来吓唬人。
要不是事发突然,余政委都要怀疑,是不是有人这么教他的。
偏偏今天这件事的确是临时发生,就连王师长和余政委他们来看学生学农都是临时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