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上飞机,秦青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施教授全都知道了。
全部。
她想了又想,觉得一是因为施教授的教授气场太强大,还有就是从小就被灌输进脑子里的一个叫做“听老师的话”的魔咒在作祟。
就像拨出拨出萝卜带出泥,为了取信施教授,她从“石莲台会吃人”讲到“我为什么会知道石莲台会吃人”到“我是怎么拥有阴阳眼的”。
三个故事讲完,施教授就了解了。但他还是拒绝让秦青跟着去,最后她不得不耍赖皮抱住施教授不让他走才得到允许可以一起去。
但是!这重点不是完全反了吗?难道不应该是她来拒绝施教授不让他去吗?她是怎么把一切都说出来的?
坐在旁边的施教授从上飞机起就拿着一本书在看,她记得这是在出发前,施教授特地从书柜中拿出来装进包里的。熟悉的封面让她一望即知,“《徐家屯》?教授,你带这本书干什么?”
施教授把故事给她看,她当然也记得这个故事,不过这跟石莲台有什么关系?倒是有点像孟灵家的佛像——这个可不能告诉施教授!
施教授叹气:“书上的内容还是太少……我记得的东西不多。”
因为出版的缘故,他当时删减了很多内容,这一部分代先生在课堂上是讲过的,不过当时的着重点在乡下的神佛崇拜。
代先生说人在无力的时候最容易求助神佛,在佛还没有传到中国来以前,百姓热衷于自己造“佛”,就是一个崇拜的对象。这个对象可以是山里的随便一棵树、路边的随便一块石头等等。百姓们很少崇拜活人,拜的都是死人,因为在漫长的封建时代里,活着的让人崇拜的“神佛”就是天子,皇帝。除了皇帝之外,只能拜不会说话,没有意识的死人与死物。
这些死物寄托的是人的希望,或者说是欲-望更合适。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出百姓的诉求。
这也是施教授一直以来研究的方向,他就是干这个的。但现在,突然有个学生告诉他,神佛有灵,这不亚于三观重建。可这并没有让施教授怀疑人生,相反,他升起了浓厚的求知欲!甚至开始失望于自己的年迈,他担心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学习。
“当年啊,代先生是亲自去那座野庙里看过的。”施教授慢慢回忆起来。
说是野庙,其实就是半面快要倒塌的墙壁和另外三面由木棍和草搭起来的野棚子。据说仅剩的那半面墙还是明朝万历年间的砖呢,古董!
不过烈火之下,也都化灰了。
所谓的“祭台”,仅是一条缺腿的长桌,还有背面几块砖石垒的半人高的台子,而且,台上前没有佛像。据说早就被偷了。
“村民们拜的是空台子?”秦青惊讶的问,“就这还灵验?”
“灵验啊。”施教授点头,“据说是很灵验的。”
这里面有两个灵验的故事。第一个是个寡妇。寡妇姓什么叫什么没人知道,就知道叫寡妇。听说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卖给了别人当媳妇,那家的婆婆很恶毒,丈夫也对她不好,时常身上带伤,头上带血,而且逢到吃饭时就被赶出来捡柴、割草,总之就是不让她吃饭。
后来婆家太穷了,她丈夫想了个主意,把她带到大路边,看到旅客就上前兜搭,若有旅客有意,他就将她与旅客带到家中,让她任人欺辱。在她被人欺辱时,丈夫还在外把门。
婆婆知道后,并没有阻止她的丈夫这样做,而是打她,说她下-贱、淫-荡。
她实在受不了了,听说了此处的野庙,就用偷偷攒下来的卖身钱,买了供品,在野庙里上吊了。
然后世道变了,她的丈夫被抓丁的人抓去当兵,听说第一次上战场就被人砍掉了脑袋,最后胳膊和腿都被削成几截,收尸的人都没办法收,因为找不全啊。
婆婆家得此噩耗,家中田无人耕,地无人收,老公公就在一天早晨偷偷跑了,把婆婆一个人丢在家里。听说老公公坐大船去了美国,婆婆哭瞎了眼睛,最后饿死在了家里。
但一开始那个上吊的寡妇,过了十几年后又回到村里来了,她说她当时虽然上吊了,可被人救下来后就逃出了村,根本没死。之后,她就住在原来的家里,一直到死都没有再改嫁离开。
“但是这个故事中的人的下场,并不能说明一定是那间野庙干的。”施教授皱眉说,因为这里从丈夫的下场起就有当时那个时代的印记,可以说如果不是那个时代,这一家未必会有这样的下场。
如果那个寡妇死了,秦青还会以为是那野庙收割了这家剩下的几条人命。但寡妇没死,这就很可能是后人穿凿附会的一个传说了。
戴教授过了个年,看起来肚子更圆润了几分。他红光满面,犹带酒气的哈哈笑着对施教授说:“你这小子,来找我什么事啊?大冷天的都不让我在家里歇歇。”
戴教授天冷时都不愿意出来上课,都是让助教代课。今天去机场接人的也是他的助教。秦青听到戴教授这么说之后悄悄看旁边的年轻助教,他快尴尬的笑不出来了。
“走,去喝一杯!”戴教授说。
秦青看了下时间,才四点多!不过外面天已经有点发暗了,冬天的天黑得太早,今天又是个阴天。
施教授打掉他的胳膊,说:“歇歇吧。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
戴教授可能真是刚从酒桌上下来,脑子还有些转不动,眯着眼瞅施教授说:“要是不去喝,那你的事就别说了!”
施教授笑着叹气,“行行行,走吧。”叫上秦青,几人就一起去吃饭了。
不过戴教授也不是真的那么浑,他带他们去的是个普通的家常饭店,吃的时候也没叫酒。施教授让秦青吃自己的,跟戴教授咬了一阵耳朵。
秦青心惊胆战,一边害怕施教授把一切都告诉戴教授,一边又觉得戴教授看着就靠不住,施教授不会这么做。
她吃饭时一心二用,就看施教授说着,戴教授从一脸怀疑:“真的?”
到皱眉犹豫,“是这样?”
到沉重点头,“嗯。”
到最后拍桌痛快道,“那你们明天过来,早一点。我就不让人去接你们了,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人最少。”
等等,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
秦青一直想知道,可施教授不告诉她。吃过饭两人回到旅馆,施教授给她上一两个小时的课,主讲就是《徐家屯》这本书,两人你来我往说得热闹极了,等十点四十秦青告辞出去时仍意犹未尽,回到自己屋才想起来该问的都没问!
她站在走廊上愣了半天,想回去再“逼问”施教授,可想想这么晚了,今天又是坐飞机来的,施教授年纪也大了,还是明早再问,今天先让他休息吧。
早上九点多的校园带着熟悉的气息。秦青觉得可能所有的学校都是这样的吧?
他们来到了美术馆,馆内空无一人,冰冷的空气跟外面差不多。戴教授就在这里等他们,见施教授来了,立刻拉住他往里走,两人继续说悄悄话:“你说那个工作组什么时候到?”
施教授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压低声,“不过,听说是暗中调查。”
戴教授双手不停磨搓,带着他们走到一间办公室前,左右一张望,见没有人,就打开了门。
三人走进去,再关上门,戴教授看起来就放松一点了,他说:“坐吧。”秦青与施教授就坐下,他去里面房间拿出来一个纸箱子,打开前又犹豫了一下,扫了眼秦青,眼神中的含意让她有点看不懂。
是那种带着一点点恶意和兴灾乐祸,像是大家一起去偷东西,然后她是个望风的小兵不被老大信任的眼神,又像是要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倒霉蛋。
秦青露出的茫然让戴教授很满意。
他把纸箱打开,秦青的眼珠子就瞪大了,因为纸箱中正是五盏石莲台!
戴教授把纸箱推给秦青,“去,砸吧。”
秦青觉得这个事态的发展……有些太乐观了……
她转头看施教授。
施教授呶呶嘴,哄孩子一样:“去吧。”
秦青竟然有点不敢下手了。
戴教授也开始劝她:“去吧,干完了,你的保研就定下来了。”
这个……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他们求着她砸东西?
秦青抱着纸箱到角落里,背对着施教授和戴教授,她拿出一个,回头看看他们,举起,使劲往地上一磕,风化得已经差不多的石莲台就这么碎掉了。
怎么都不来阻止?
她又拿起一个,再回头看看,戴教授和施教授竟然开始品茶了!
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她真的接受不了……
她把那五盏石莲台全砸了,砸得碎碎的。砸完,戴教授还友好的说:“里屋有洗手池,可以洗手。”她两手全是灰。
等她洗完手出来,施教授正在桌前写东西,写完,签字,喊秦青过来看一眼。
秦青过去一看,眼就直了。
这是一封证明书,证明某人(就是秦青)在跟随教授学习时一时不慎,失手将装有石莲台(五盏)的纸箱推落在地,导致箱中之物全数损毁。由于此人并非故意,而是意外,且认错态度良好,由带队教授负责批评教育,特此证明balabala……
秦青拿着这张奇怪的证明,看着眼前的施教授和戴教授。
施教授正在擦自己手上的印油,他还在证明上按了手印,“这就行了。”
“老施,还是你对我最好!”戴教授真诚的说,笑得别提多甜蜜恶心了。
秦青有一种亲眼看到被卖了还替人数钱的活样板的感觉。
施无为瞟了戴教授一眼,冷笑,“行了,别只说好听的。这事要不是我也有关系,才懒得理你!”
戴教授笑嘻嘻:“别这么说,那……你学生这边……”他看秦青。
“我的学生,你就不要操心了。你自己这边赶紧处理一下吧。”施教授拉着秦青就此告辞了。
等回到旅馆,施教授好心情的问秦青要不要在这里逛上半天,明天再回去。事情已经解决了嘛。
秦青满肚子的疑问,拉住他说:“教授,你再不告诉我,我就要被问题给憋死了。”
“小孩子嘴里胡说什么?”施无为笑道,他想了想,说:“告诉你也没关系,其实,老戴啊,他是心虚。”
戴立秋,也就是戴教授,在建这个美术馆时,收了不少的回扣。现在据说有一个工作组盯上了大学里的贪-污-腐-败问题,戴立秋是榜上有名。
除了他自己的收入问题,还有就是美术馆中一些藏品的来源问题和真假问题。
施无为是这么跟戴立秋说的,让他把手中的藏品,挑那些不起眼的,真假掺半,毁一部分(比如石莲台),然后找个理由进行赔付。这样既可以消灭他手中多余的钱,又可以消灭掉对他以假充真的指控。
但怎么毁呢?
秦青举手:“我砸的?!”
施无为更正,“是学生砸的。还是意外砸的。”
秦青疑惑道:“……那他就信了?”
施无为摊手,“他确实贪了。也的确有工作组要调查大学。”至于有没有查到戴立秋,这个,他是不清楚的。
空……空手套白狼啊!
秦青用全新的目光看施教授。
教授,你以前是干谋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