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棋与阿绣同马夫坐在外面,林容与胡灵坐在马车里,这日天气晴好,马儿跑得快些,马车的帘子时不时飞起来,正是仲夏之季,日头足,胡灵看着街上的热闹,嘴角勾了勾。
“姑娘可是在客栈里待腻了,今日想去哪里?”
胡灵道:“乌竹啊,其实该去的,这两个月我都去了,倒是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了。”
该去的都去了。
林容问道:“姑娘……可是要去别的什么地方?”
胡灵道:“若是公子喜宴那日没有出这祸事,或许我已经云游别处去了呢。现下只好休养休养了。”
林容低声道:“这样一说,我倒该多谢那人了。”
胡灵没有听清他的话,问道:“公子说什么?”
林容笑道:“姑娘为何要走?乌竹不好吗?”
胡灵道:“乌竹挺好的,只是……”
林容见她不说了,追问道:“只是什么?”
胡灵闭上了嘴,笑着,眨着眼睛,看了他半刻,道:“只是我觉得在乌竹,没有我的容身之所,那么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去处。”
“容身之所?”
胡灵笑道:“难道公子以为,我要这一世都待在凝香阁中吗?”
林容摇了摇头,道:“不,怎么会,那种地方……”
胡灵打断他,问道:“那种地方?是哪种地方?”
林容被她一问,觉得自己失礼,又不好接口,车里的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胡灵不笑了,开始冷冷地讽他:“公子如果觉得我曾入风尘之地,是个卖笑之人,今日所做之事,是否多余了些。我胡灵不配与公子同坐,我看,我还是下车吧。”
说完,喊了一声阿绣,阿绣在外面问:“姑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林容急急道:“不,阿绣,没有事。”
又对胡灵道:“我还没有说什么,你为何就这样抢白我?刚刚是我用词不妥了,小生给姑娘赔礼了,望姑娘大人大量。”说完,拱手低头为礼。
胡灵看他如此认真,轻声笑了起来,道:“既然林公子如此了,那我就饶了你一回吧。我不知道公子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是公子的面子上做的倒还罢了。”
林容道:“都是我的不是,使我偏狭了,想必姑娘在凝香阁里,也结识了一些友人,看凝香阁总是有些不同的。”
胡灵道:“你这句话,虽说在说是你的不是,这话锋却朝着我来了,也不知你是在说,我看待凝香阁时总是偏心她们,不知道外间的风言风语,不知道她们的真面目。”
林容笑了,道:“从前以为姑娘文静端庄,没想到竟然如此牙尖嘴利,相识这么久,我竟然没有察觉。”
胡灵道:“我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在林公子这里,还当得上文静二字,当日品香小筑里,我可将那苏小姐制在餐桌上了,林公子也忘了?”
林容点点头,道:“确实是我错了,姑娘是英姿飒爽,是个女中豪杰人物。”
听到“豪杰”二字,胡灵又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话。
林容道:“怎么了,又生气了,你伤才好,不要太过激动了,今日是邀你散心的,不是来同你怄气的。”
胡灵道:“也不知是谁拿着话来堵我呢,我今日还有口能辩一辩,都说风尘女子无真心,依我看,那些男子也是没有真心的,谁也别来编排谁。”
林容道:“不知姑娘此话何解?”
胡灵道:“我先时爱舞,入凝香阁只是个舞师,知凝香阁里生存不易,外人看是皮肉生意,我看却比外间辛苦,琴棋书画都要略懂,诗词歌赋还要学习,连这极难练的舞,也要会上一会。若是她们能在外间寻一个安生之处,又何苦做这些事情呢?”
林容点点头,道:“姑娘说得在理,听闻许多凝香阁的姑娘,都是小小被卖到那里的,说到底还是可怜之人。”
胡灵道:“你又懂了?那你可知我为何上台?”
林容摇摇头,道:“姑娘,你为何上台?”
胡灵道:“我自幼学舞,访遍名师,最喜听这台下掌声雷动,看台下观舞人的笑容,于我如遇知音一般。”
林容道:“我竟不知……”
“你竟不知,你所不齿的卖笑生意,被我视为极高之艺,是我所热爱之事。”胡灵道。
林容心中被什么震慑住了,对,就是如此,他从未想过,胡灵是这样爱舞,他以风尘女子来度她,是他想错了。
“姑娘。”林容又行了一礼道,“是我小人之心。”
胡灵笑道:“公子不知者无罪,天下舞场,男子看女子,皆是一般神情,他们未必懂舞,我登台,也只是徒增寂寞罢了。”
知音难寻。
林容突然有些怜惜她,仿佛她从一阵烟尘中走来,徐徐向光。
林容吩咐马夫道:“去绮声楼。”
绮声楼?胡灵看着他,问道:“为何去绮声楼?”
林容道:“姑娘来乌竹这么久,不知道绮声楼是什么地方吗?”
胡灵道:“我知道,绮声楼是乌竹最大的乐坊,有乌竹好的乐师,之前我也去听过,可是白日里,他们不是不开门吗?”
林容笑道:“你一会儿便知道了。”
胡灵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只好静静候着,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绮声楼门口,侍棋上去敲了敲门,道:“舅老爷,开开门。”
舅老爷?
林容解释道:“绮声楼是我舅舅开的。”
胡灵点了点头,林容扶着她下了车,小伙计开的楼门,但是听说舅老爷不在,却也将林容迎了进去。
一看,这林容平日里就是这绮声楼的常客。
林容让胡灵在楼下稍坐,他同伙计到了后院,不一会儿,就有小伙计送来了一些点心,坐了约莫有一刻钟,突然听得一阵乐声响起,她同阿绣相携,往后院走去。
有琴声淙淙,编钟泠泠,琵琶阵阵,埙声呜咽,二胡悠扬,一群乐师围成一个半圈,胡灵站在一边,笑了。
突然,一阵笛声划破长空。
她往那处看去,吹笛的竟然是林容!笛声领着乐声,时快时慢,忽高忽低,林容用眼神示意她,她这才明白,他是给她了一个舞台,让这么多乐师给她伴奏。
阿绣见状,站得稍微远了些,她也毫不扭捏,纵情舞了起来。
多年以后,诸位乐师提起这场舞,都惊叹道,这是天仙下凡,风姿难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