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春浮园,柒月睡得正沉,闻到一股幽冷的雪松木香气,骤然从床上惊醒。
睁开眼,屋角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映出床前一道颀长的身影,轩昂挺拔。
“王爷,你怎么又来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埋怨地低语,“真把侯府当你自个儿家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容谌不说话,只盯着她,漆黑的凤眸深不见底。
柒月不由蹙眉:“你总要为我的闺誉着想,万一被别人发现,我还怎么做人?”
“被人发现,我可以娶你!”他终于开口,却是这么石破天惊的几个字。
柒月凝眸望了他一会儿,慵懒而漫不经心地摇摇头:“你为什么要娶我?就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大可不必,我不是挟恩图报之人。而且,这救命之恩,你早就报过了。当初你就送了两只银元宝,还有一枚玉佩给我。”
“我当然记得。”容谌站了大半夜也累了,拖过一张绣凳,坐在床尾,说,“那枚玉佩,是我贴身之物,亦是容家的传家玉佩。每一代只传嫡长子正妻。我母亲临终前留给我,让我交给未来的妻子。”
“啊?你怎么不早说?我现在就还给你!”柒月赶紧摸了摸胸口,发现那枚玉佩没戴在身上。
想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记起,今晚临睡前沐浴之时,她把玉佩解下来,收在枕下了。
柒月转身便去掀枕头:“玉佩找到了,原来在……”话未说完,腰被一双大掌牢牢扣住。身后的男人,强势地搂住了她。
她浑身一僵,好熟悉的感觉!
上个小世界,那个阳光正好的午后,陆沉第一次抱她,横在腰间,那双坚实有力的臂膀……
容谌不是陆沉!她身子瞬间紧绷,一个恍神,已落入了一个温热结实的怀抱中,鼻端充斥着清冽的木质气味。
“容谌,放开我!”柒月咬牙,声音压低,“不然我要喊人了,让大家都来看看,全城闺秀恋慕的靖北王爷,威风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是一个登徒子!”
“你答应嫁给我,我就放开你!”矜贵清冷的王爷,阴狠暴戾的指挥使,居然耍起了无赖。
她好气又好笑地撇了撇红唇,说:“你还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我只要你!”他将心爱的女人,紧紧箍在怀中,仿佛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
为了她,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是脸!
柒月听着他笃定的口吻,不由挑眉,露出嘲讽的笑容:“容谌,你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当年在牛背岭,是你亲口说,我年龄尚小,身量不足,救命之恩不能以身相许。今时今日,还真是真香打脸!”
容谌虽然听不懂她最后半句话的意思,但回想起当日在那个破草屋的情景,唇角也忍不住上扬,浅浅笑了笑。
容谌啊容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虽口头上拒绝了以身相许,却将贴身之物、传家玉佩留给了你。男女之间赠玉,本就有定情之意。”他下颌搁在她的肩膀上,低柔地呢喃,“七月,大概那时候,我就心悦你。”
柒月浑身一震,霍然转过身,瞪大了眼:“你说什么?”
“七月,我心悦你。”他的嗓音沙哑低沉,近乎乞求,“答应嫁给我,好不好?”
容谌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这样渴求过一样东西。
他的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他是百年世家容家唯一的嫡系血脉。为保住家族荣光,他十六岁就进了锦衣卫。
他为了登上高位,获得滔天富贵、煊赫权势,得到皇帝的信任和倚仗,与别人勾心斗角,变得越来越心狠手辣,冷酷无情。
他当上锦衣卫指挥使以后,在罪恶的渊薮里沉沦,双手沾满鲜血,还有那么多条枉死的人命。
在那个暗无天日,宛如人间炼狱的地方,他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活着,心性逐渐扭曲,彻底沦为了皇帝手中一把锋利无比血淋淋的刀。
他二十余年的人生,就像一口枯井,毫无生机,阗黑死寂 ,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直到有一天,柒月闯进那个冰冷幽深的山洞,找到了重伤濒死的他。
她不但拯救了他奄奄一息的肉体,更救赎了他支离破碎的灵魂。
她像一轮天上的皓月,驱散了他周围的阴霾黑暗,那么明亮,那么纯净,那么鲜活……
久居黑暗的人,比任何人都渴望光明,迫不及待想去拥抱。
他想将皎皎明月揽入怀中,据为己有,不让任何人染指!
柒月用纤细的手指,抚摸他轮廓分明的俊脸,若有所思:“你不叫我凌瑶月,而是叫我七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七月这两个字,总给我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他握住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脸上,轻喃地唤她的名字:“七月……”
这名字,仿佛一粒朱砂痣,烙在他的胸口,辗转反侧,铭心刻骨。
柒月沉默片刻,突然道:“好,我答应你!”
容谌蓦然抬头,惊讶地望着她。
“你没有听错,我答应嫁给你了,傻瓜!”
灯光下,她扬起一抹笑意,红唇娇艳如初绽的花瓣。
他用尽了仅存的理智,才没有吻上去。
春日第一抹晨光刺破黑暗,绽放出万道光华,新的一天到来了。
一辆奢华的马车,从宽敞平整的青砖路上碾过,往皇宫缓缓驶去。车盖四角的铜铃,叮当作响,宛如仙乐。
马车停在宫门口,车夫恭敬地低声道:“王爷,到了。”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撩开车帘,容谌率先走了出来。年轻的王爷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与往日那个冷面冷心的指挥使,好似换了一个人。
他转过身,弯腰把柒月扶了出来。后者眉目如画,容颜娇媚,双颊嫣红如醉,平添了几分靡艳。
车夫看了一眼,就赶紧移开目光。虽然王爷和凌小姐,身上的衣衫都齐齐整整,发髻头饰没乱,口脂也还在,但他总觉得刚才在马车里,发生了些什么。
这个车夫叫容丁,是容谌的贴身侍卫,身上功夫自然不弱,听力远超常人。这一路走来,马车里的暧昧动静,隐隐约约,还是听到了一些。
柒月嗔怒地瞪了容谌一眼。
车内明明敞阔,他偏要和自己挨在一起,把她抱在膝上,揉捏她的耳垂,细细亲吻她的脖颈。那个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王爷,已经彻底消失在昨天晚上。
她这一瞪,看在容谌眼里,却是媚态横生,勾魂摄魄。
他轻咳一声,喉结微滚。
柒月随即转身,款款朝宫内走去。
看着她娉婷绰约的身姿,容谌突然无比紧张。如果皇帝见她如此天仙姿容,不肯放手,怎么办?
他所料果然没错。
在太极殿,盯着那张美艳绝伦的脸,萧瓒眼睛都不眨一下:“凌瑶月,你愿意入宫为妃吗?”
“臣女不愿意。”他问得干脆,她答得更利落。
萧瓒立时沉了脸:“为什么?这世间哪个女子不慕皇权富贵,不想入宫伴驾,侍奉朕左右?是朕长得不英俊,还是这后宫太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都不是,恰恰相反,是臣女配不上陛下。”柒月欠身,向皇帝盈盈一礼,“臣女出身乡野,见识短浅,不通礼仪,只勉强识得几个字,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更不会歌舞。大家闺秀的贤良淑德、贞静婉顺,更是在臣女身上寻不到分毫。”
在一旁站着的容谌,见她将自己贬得一无是处,都有些于心不忍,并为她打抱不平。
柒月自己却说得十分流利,畅快淋漓:“臣女虽薄有几分姿色,却无法长久,总有一天会人老色衰。所谓以色侍人者,则色衰而爱驰。陛下拥有六宫粉黛,个个美貌出众,才能足以辅佐万岁,贤德足以母仪天下。臣女无才无德,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萧瓒被她这一番说辞差点气笑了。还说自己只认得几个字,这伶牙俐齿,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架势,舌战群儒都不会输。
最关键是,她这一席话,表面看起来,是在吹捧他萧瓒,贬损她自己,其实还是看不上他,甚至暗讽他:
陛下已经妻妾成群,后宫佳丽三千,居然还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柒月倒确实是这个意思。
一个“铁棒磨成针”的玩意儿,身心俱脏,酒色蚀骨,又没几年好活了,还敢肖想本花妖?
萧瓒,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