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慕云琤没有在玉华宫过夜。
柒月有了身孕,他行动愈发小心,以免落人口舌,更怕有人顺藤摸瓜,找出他和皇贵妃有了首尾的蛛丝马迹。
回到司礼监,他第一件事情,便是以保护陛下唯一的龙裔为名,加派人手,对玉华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里面既有太监宫女,又有武功高强的暗卫。
第二天,传到慕云璟耳朵里,他只以为程渊这一番表现,是做给外人看的,实际还是严密监视韩霁月。对这个孪生弟弟办事,慕云璟非常放心,一如既往信任有加,并没有一丝一毫猜疑。
慕云琤将玉华宫护得滴水不漏,倒是给柒月带来了诸多不便。
这日,凤仪宫的一个小宫女,出现在玉华宫门口。经过几道关卡,才见到了紫绡。
紫绡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便打发她回去。然后进了寝殿,附在午睡刚醒的柒月耳边,悄悄说:“方才莺歌打发身边的坠儿过来,说皇后娘娘想见你。”
外人眼里的尹皇后,此时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只等断气了。
柒月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让紫绡服侍她梳妆,穿戴好繁琐钗裙,出了玉华宫。
刚在门外站定,就有一乘华丽鸾舆停在她身边,一个面生的小内侍,弯腰行礼,恭敬地道:“龙裔为重,请皇贵妃娘娘乘鸾舆出行。”
柒月知道定是慕云琤的吩咐,也没推却,被紫绡搀扶着,坐上鸾舆,朝凤仪宫而去。
进了凤仪宫,柒月见到了病榻上的尹湘君。她面色蜡黄,嘴唇泛白,两颊无肉,手臂干枯细瘦,确实是一副重病在身,时日无多的样子。
看见柒月进来,尹湘君撑起羸弱之躯,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对莺歌等人道:“你们几个都退下,本宫有话要跟皇贵妃说。”
莺歌满面担忧,防备地看了柒月一眼,似乎怕她对皇后不利。
柒月冷笑道:“皇后娘娘,你的贴身宫女似乎不放心本宫呢!不如把她留下。”
尹湘君摇了摇头,说:“莺歌,你下去吧。”
紫绡也跟着莺歌几个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柒月和尹湘君。
尹湘君眼神复杂地看着柒月,说:“你到底还是怀了他的孩子。不过,你千万小心,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柒月淡淡笑了一下,走近床榻边,低声道:“你真的决定了?”
尹湘君闭了闭眼睛。自从知道自己怀胎六个月,好不容易才保住的男胎,被他的亲生父亲害死,而自己的皇帝夫君,还一直指使身边的宫女下毒,欲置自己于死地,她就对慕云璟情断义绝,也对皇后这个位置失去了兴趣。
说得好听是母仪天下,是一国之君的嫡妻,其实不过是一个服侍人的角色。和那么多莺莺燕燕争宠,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天稍有差池,身下的那张凤椅就不保,还要因此连累家人,搞不好赔上全族人的性命。
皇后难为,外戚更不好当,尤其遇到一个心胸狭隘,疑神疑鬼的皇帝。历朝历代,能够善始善终的皇后不多,能够靠皇帝恩宠,飞黄腾达笑到最后的外戚更少。
加上她上次小产,两个多月恶露不尽,虽然服了柒月的药后止了血,但毕竟伤了宫胞,于子嗣已经无望。即使慕云璟不下毒害她,膝下无子,她待在这深宫之中,既要揣测圣意,与宫妃明争暗斗,日日战战兢兢,稍有不慎,就跌入万丈深渊;又要忍受经年的寂寞,膝下凄凄凉凉,何不远远遁去,一走了之?
“这里,已经没有我留恋的东西。”尹湘君扬起眼睫,双眸发亮,哪里还有半分死气沉沉?只有看破世事后的安静淡定。
“好,我明白了。”柒月握了握她虽干瘦却有力的手,“这段时间也难为你了。不过总算瞒过了宫里的人,连御医都没看出来。”
尹湘君不禁笑道:“忒会自卖自夸!还不是你的药厉害,不但弄出一脸病容,连脉象都能做伪。咱们陛下不放心,每个月都要叫御医来诊一次脉。前几日,刘太医说我身体虚弱得连脉都摸不到了。”
没有外人,在柒月面前,一向端庄持重的尹湘君轻松不少,也不自称本宫了。
柒月不宜久待。两人再聊了一会儿,她便告辞出来。
莺歌连忙带着人进去伺候,却见尹湘君仰面躺在地上,面如金纸,口吐鲜血,气息奄奄。
众人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将尹湘君扶上床榻,一边火速派人去请御医。
屋里乱作一团。人仰马翻之时,尹湘君在罗帐之中,悄悄睁开了眼。
她咬了咬唇,展开自己的手掌,将柒月给她的最后两颗小红丸也吞了下去。
当晚,尹皇后病危,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有人说是皇后积病已久,身子内里虚空,终于撑不住了。也有人说,是韩霁月被封了皇贵妃后,趾高气扬,跑到尹皇后面前去显摆,气得皇后娘娘吐血,这才加重了病情,不省人事。
慕云璟自然知道,尹湘君是在他暗中指使下,被身边的小宫女绿珠下毒加害,才终日缠绵病榻,最终耗尽了元气,与韩霁月关系不大。
但他还是下了一道旨意,申斥柒月冲撞皇后,德行有亏,罚她禁足玉华宫三月,抄写经书一百遍,无诏不得出。
慕云璟还假惺惺地摆驾凤仪宫,探望了尹湘君,见自己的嫡妻躺在病榻上,形销骨立,将不久于人世,他神情悲恸,掉了几滴鳄鱼眼泪。
而慕云琤得到消息的时候,柒月已经被禁足。
他所了解的韩霁月,并不是那种张扬跋扈,冲动莽撞,会去挑衅羞辱尹皇后的女人。
慕云琤找来暗中守着玉华宫的程一。程一跪拜在地上,回禀道:
“是凤仪宫一个叫坠儿的小宫女,先来玉华宫找的皇贵妃娘娘。晌午后,娘娘便坐鸾舆去了凤仪宫。前后一个时辰不到,皇贵妃娘娘就回了玉华宫。随后,凤仪宫传出皇后娘娘吐血昏迷的消息。”
良久,头顶上才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退下吧。”
他行礼退下后,慕云琤靠坐在司礼监的交椅上,缓缓阖上眼睛,右手悠悠地转着扳指。
皇上对尹皇后不上心,一个将死之人,不值得他关注,凤仪宫并没有派多少暗卫。所以,柒月和尹湘君遣开宫人们,在寝殿内室密谈时,未安排暗卫在暗处窥伺,偷听两人的谈话。她们两个到底谈了什么,没有第三人知晓。
慕云琤转动扳指的动作,忽地一顿,不由想起,一年多前,他坐的轿辇在太液池畔,与柒月的鸾舆擦身而过。他一时兴起,问手下的人,她去了哪里。事后,暗卫告诉他,丽妃娘娘去的是凤仪宫……
不久,尹皇后便称病,闭宫不出。凤仪宫的门,皇上就再也没能踏足。以前皇帝哥哥虽对自己的正宫娘娘不感兴趣,每月还会进她的寝殿一两次。
自此,尹皇后对争得圣宠毫无兴趣。皇上不来就她,她便全不上心,似乎已经心灰意冷。连韩霁月独得圣宠,被晋封为丽贵妃,且代掌宫务,直接威胁到她的皇后宝座,也无动于衷。
作为宫里最大的宦官,慕云琤对这位皇后的性格也清楚。出身吏部尚书府,书香世家的闺秀,满腹经纶,未免自视甚高,且不容他人,心性并不是那么大。
除非,她和柒月暗地达成了什么交易,或者被她说服,才有可能放弃争宠,与世无争,闲云野鹤,对柒月拱手相让……
慕云琤睁开双眼,修长的手指继续转着碧玉扳指,眼眸幽深,隐隐有暗流在涌动。
两个后宫女子,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演戏,他和慕云璟居然毫无察觉!
因为韩霁月这个无脑宠妃的形象塑造得很成功。
养尊处优,傲慢任性, 耽于情爱又天真单纯,一副毫无城府的样子,让自诩聪明又盲目自信的男人们,认为这个女人蠢,好利用,好操控,假以时日,便慢慢对她放松了警惕。
殊不知,男人们才是蠢货,才是被她利用、操控的对象。
一直以来,为了保住韩家,保住镇国公府,韩霁月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他慕云琤不过是她棋盘里的一颗棋子!
咔嚓一声,鸭蛋青貔貅扳指裂开了,从他的拇指上滑落。
慕云琤垂眸,望着落在地上的碎玉。刚才想到自己被韩霁月利用、操控,她对他没有一丝的真心实意,心脏控制不住一阵紧缩,手下用力,竟捏碎了扳指。
他居然如此失控!
慕云琤内心隐隐悸动:他太在乎韩霁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