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江尘看看岳中影,笑道:“恭喜岳兄弟,董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
岳中影心下微异,连日来,遍寻步江尘不获,以为他避而不见,但此时步江尘恭喜自己,并无半分异状,竟似无事一般,心中虽奇,但却不便相询,只道:“多谢先生。”
步江尘点点头,同吴剑杰相顾而视,这才道:“董大人,兄弟乖候大人多时,有些要事,要同大人相谈。”
董伽罗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步江尘略一沉吟,便要开口。
忽听马蹄声疾,在门外停下。步江尘便住了口,只见门外一名禁宫侍卫跑了进来,见了董伽罗,便忙上前行礼,道:“董大人,皇上急召大人进宫,有要事相商。”
董伽罗一愣,道:“什么事?”
那侍卫道:“卑职不清楚,是内廷王宫宫传旨,皇上召武成王及大人,在成德殿见驾。”
董伽罗一听,忙道:“好,我马上进宫。”
说着,回身向步江尘道:“步先生,不巧的很,皇上急召,小弟先去入宫见驾,立时可回,先生恕罪。”
步江尘道:“大事要紧,大人尽管去忙,在下的事,稍迟再说也无妨。”董伽罗告了罪,随那侍卫而去。
岳中影不便打扰两人对弈,便欲告退,吴剑杰却道:“岳兄弟,如若无要事,不妨同云楚姑娘一同观战如何。”
岳中影见吴剑杰想邀,便道:“谨听先生吩咐。”说着,同董云楚坐在一边。
步江尘稍一沉吟,落了一子,口中问道:“岳兄弟可懂棋道?”
岳中影道:“幼时曾随先父学过数月,只是晚辈愚钝,棋艺低劣,不敢言懂。”
步江尘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棋道如世道,艰难深奥,便是终生学棋,也未必敢言一个懂字。”
董云楚听步江尘之言,似有深意,便笑道:“先生呢,可是懂了棋道?”
吴剑杰哈哈一笑,道:“董姑娘此言甚是,步兄,以棋道而言,步兄董得几成?”
步江尘笑道:“也不过略知皮毛而已。岳兄弟,你看此棋盘厮杀,诡虞奇诈,不如同世道一般?”
岳中影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便道:“这个晚辈倒未曾想过,请先生教诲。”
步江尘却不言,过了一阵,这才道:“有时候多想想,也未必是错。”
吴剑杰笑道:“步兄为人明快,怎么说起话来,却同你的棋风一般无二,这么艰涩难以捉摸。”
他此话一出,岳中影忽然明白,两人邀他观战,却绝非只是观战这么简单,显然是有说要说,当下道:“两位前辈有话,尽管直说便是。”
吴剑杰哈哈笑道:“岳兄弟当真是聪明人,一听即明,步兄,咱们还是直说为好。”
步江尘点点头,道:“弃棋之道,步步争先对弃者都欲为棋盘上的主宰,世道何尝不是如此,但话又说回来,大家都想做这棋手,却又在不知不觉之间,都成了这棋秤上的棋子,为他人所用。一子落下,生死便不由自主,任吃任围,全凭弃者左右。爱心重者,不忍弃子,往往便失易失势,然而执着于势者,却又往往勇于弃子,爱心不足,往往失心,此所谓不能两全。岳兄弟,试问这世上之人,有即执着于求势,又不肯弃子之人吗?”
岳中影细细品味步江尘之言,似乎悟到些什么,却又一知半解。
正待要问,吴剑杰便又开口:“岳兄弟,以你跟云楚姑娘的为人,都是仁侠仗义之辈,爱心太重,有时甚至为了他人,不惜牺牲自己,步兄跟我说过了云楚姑娘的事情,为救百姓,甘愿做大违心意之事,去嫁给芒布雄,以求出兵,吴某枉为七尺男儿,这等大仁大义的事情,却实是做不来,但世上的人,却并不是都同两位一般,为了权势,便全然不顾他人,便纵然有爱子之心,但在权势面前,却又做了权势手中的棋子,毫不怜惜的弃子以取势,杨干贞是如此,芒布雄亦是如此,恕吴某直言,今上虽然大英雄,大豪杰,但在权势逼迫之下,有时也会做一些大违心意之事,那也是难说的很。”
岳中影心中一怔,段思平英雄豪杰,行事光明磊落,绝非小人之类,若在往日,岳中影必不肯信,但近来经历世事甚多,倒也若有所悟,只是并没有步、吴两人看得透彻,不禁默然语。
董云楚却听吴剑杰不光说杨干贞、芒布雄,竟也说到了段思平,便立时想到的大哥董伽罗,吴剑杰虽然没有明说,但话中意思却也甚是明白,只是碍于两人这面,不肯说出来罢了。
步江尘见两人沉默不言,只道是两人不肯信,便又道:“说来两位可能不会相信,不过,有些事,岳兄弟怕还未曾知晓。芒布雄是怎么死的,岳兄弟可曾清楚?”
岳中影道:“听董大哥说,芒布雄轻出龙尾关,被杨干贞部属伏击而死。”
步江尘微微一笑,道:“董大人知道岳兄弟性情中人,有些话不便直说,其实不瞒岳兄弟,芒布雄是步某所杀。”
岳中影乍听步江尘之言,大是不信,道:“此,此话当真?”
步江尘道:“大理城破,步某便即不见了踪影,想来岳兄弟也找了步某好几天吧?”
岳中影脸色微红,他当时怀疑步江尘避而不见,当真是四处寻找不获,却原来步江尘是暗中截杀芒布雄。
步江尘并未看见岳中影脸色变化,自顾道:“当日为求芒布雄出兵相助,云楚姑娘不惜牺牲自己,下嫁芒布雄,但以步某所见,芒布雄虽然大为欢喜,却未必当真便肯出兵,因为芒布雄所求更大,所以,便伪造了圣旨,假称对命,说皇上欲封芒布雄为镇东王,子孙传之勿绝,岳兄弟,此事两位是亲眼所并,并无虚假吧。”
两人点了点头,步江尘便道:“芒布雄虽然怀疑,但见云楚姑娘愿意下嫁,董氏与芒布雄结成联盟,因此便深信不疑,这才出兵相助,此计虽成,但同时,也为步某及董大人种下隐患。”
岳中影不明步江尘所言隐患是何意,却听步江尘继续道:“芒布雄虽只是个蛮部着领,但野心极大,此番出兵相助,更是立了极大的功劳,可以说皇止之所以成就大业,实是倚赖了芒布雄的功劳,所付诸多,求者便大,芒布雄自然绝不会满足滇东一域,更不会因一个镇东王的虚名,便放弃他的野心。但话又说回来,朝中无人难做官,朝中无人,更难成大事,皇上虽拥重兵在外,但若非董大人等在朝居中遮掩说项,只怕皇上谋反之事,早就被杨干贞知悉,就更无今日的大理朝了。芒布雄虽然只是个部族首领,但也深知这一点,因此便要乘机寻求内援,所以才坚持要云楚姑娘嫁过去。”
岳中影听来,绝没想到此中竟然还有这么多曲折,禁不住道:“难道段大哥怀疑董大哥?”步江尘摇头笑道:“那倒还不至于,一来董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二来皇上能成大事,董大人居功至伟,正是皇上倚重之臣。但是,三人成虎,董大人深谋远虑,此等事情,必然是小心翼翼,绝不允许出一点点的纰漏。”
吴剑杰接口道:“岳兄弟是汉人,对历朝大事,也略有耳闻,自然知道韩信的故事。当年韩信欲劝陈豨谋反,曾道‘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
“董大人熟知史书,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现今杨氏虽败大理国立,表面上一片祥和升平之气,便暗地里仍然暗流涌动,居高位者,立求其势长久不败,无寸功者,便暗出奸计以求进身,所以一时之间诽谤、流言,在所难免。董大人自然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处处小心警慎。”
“芒布雄虽然找上了董大人,但董大人何等聪明,岂肯和他结援,所以一直不肯将云楚姑娘嫁给芒布雄,云楚姑娘为救百姓,自愿嫁给布雄,虽说是迫于局势,但也难免为小人所乘,再说了,步先生假传圣意,诈封芒布雄为王,如今大事一定,芒布雄必然求封,皇上为顾大局,自然会允诺,但心时却是非常的不高兴,任谁也不愿意,自己的江山却要别人来分享,虽然一时之间,不会有什么乱子,时件久了,难保不会出事。”
“万一被小人所乘,在皇上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皇上虽然不至于怀疑,但心中存了这个事情,始终不是件好事。所以,董大人待大事一成,便立即派步先生前去暗杀芒布雄,一来向皇上表明忠心,二来,也实在不敢趟这浑水,为日后埋下个隐患。芒布雄一死,自然是一了百了,就算皇上表面上表示惋惜,但内心深处,去了这个大敌,只怕也是暗自高兴。”
岳中影听来,不禁默然不语,忽想两人跟他说及此事,想来另有他意,果听步江尘道:“岳兄弟,你我虽然相交甚短,但岳兄弟的为人,步某却是深自赞叹,云楚姑娘的大仁大义,步某更是深为感动,两位都是光明磊落之辈,这等权谋之术,深恶痛绝,搅入这场争斗之中,实是不该,所以,我跟吴兄弟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两位不如尽早离了这场是非,远走高飞,才是上策,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岳中影听二人肺腑之言,心中极为感动,站起身来,深深向二人躬身致谢,道:“两位前辈金玉良言,晚辈岂敢不遵,待此间事了,晚辈便即离开此地。大恩不言谢,请受晚辈一拜。”说着深深拜了下去。
董云楚亦道:“两位先生所言甚是,晚辈对此勾心斗角,早就厌倦,此生所求,便是和阿影哥哥相伴一生,两位先生良言相劝,不知如何相谢。”说着,也起身盈盈拜倒在地。
步、吴二人急忙相扶,道:“两位切不可行此大礼,我等不过是见了两位,深感投缘,这才相劝,两位如此,倒真显得我等别有所求了。”
说着,扶起两人。步江尘拈起一子,投入棋秤,哈哈大笑,道:“既然难守一隅,不如北进中原,不错,不错。大事已成,不如归去。”
吴剑杰一愣,再看那棋秤,只见不知不觉间,两人下了十余子,步江尘占据了中腹,竟然奇迹般的将边角上被困的棋子也救活了过来,不禁大笑道:“不惟取势,竟也惜子,步兄,妙棋,当真是妙棋。”
说着,推倒棋秤,道:“步兄,走吧。”
岳中影一愣,道:“两位这是要去哪。”
吴剑杰道:“当然是中原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十年未回故土,也当回去看上一看,田园只怕早已经荒芜了。”
步江尘也道:“岳兄弟,当年我俩受皇上大恩,这才投身以报,如今大事已定,怎可不激流勇退。”
吴剑杰亦道:“当年韩信败亡,仰天长叹,道,‘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嘿嘿,只不过是后悔药难吃罢了。范蠡皆西子泛舟西湖,那才是智者所为。岳兄弟,我二人方才本欲向董大人辞别,只是怕董大人坚留不允,又恰逢皇上相召,这才未曾开口,倒省了我俩一番口舌,这里有一封信,相烦岳兄弟交给董大人,请董大人转致皇上,多谢了,他日有缘,中原再见。”
言毕,两人相视大笑,飘然而去。
远远的,只听二人高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声音渐远,终于杳无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