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官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自己的脸上,接着另一只手也接了上来,每一巴掌都打得极为响亮,丝毫未留手,以至于此时这一幕看上去,就像是谢嘉宁在仗势欺人罚这奴才掌嘴。
谢嘉宁并非皇宫中人,是无权责罚宫中太监的,因此这一幕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必要拿来做定国公的文章。
青袍内官显然是在用此手段逼她收下裴禧言相赠的步摇。
谢嘉宁对此了然于心,但她仍然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内官自行掌嘴,并未出声阻拦。
今日这件事,她绝不能让步。
此刻她若真收下了裴禧言赠予的步摇,明日就必将有谣言传出,定国公之女与当朝督公有私情。
再过几日,待这谣言在宫中流传开来,传入皇上耳朵里,皇上本就敌视谢家,一经听闻此事,恐怕都要乐见其成地把她赐婚给手下的宦官了。
到那时,京城所有世家都会以为,谢家已经暗中归顺于阉党。而她三年以来所有的筹谋,也将随之功亏一篑,成为送给仇人的“嫁妆”。
谢嘉宁重新望向那木匣之中的金步摇,眸色渐冷,这步摇根本不是什么赔礼,而是裴禧言欲不费一兵一卒,就将谢家归入阉党麾下的阴谋。
以女子的清誉相胁迫,如此阴险的手段……
谢嘉宁在心中轻轻笑了。
裴禧言不会真以为,她会被这种卑劣的伎俩困住吧?
那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裴禧言尝尝反噬的滋味好了。
随后,谢嘉宁开始熟练地于面上装出一副受惊不轻的样子。
她眼尾两滴清泪一落,整个人柔弱地缩在行椅上,瑟瑟发抖地望向身旁的青袍内官。
仅一个简单的举动,场面立即反转,此时此刻,那内官凶狠的掌嘴之举看着反而像是在以此威胁行椅上的病弱女子。
但这还远远不够。
只见谢嘉宁眸中泪珠不停打转,竟突然语出惊人道:“敢问公公,裴督公执意赠予我这支飞凤步摇,是因昨日偶然一面后开始倾心于我吗?”
那内官上一刻还在假意掌嘴,下一刻就被这话震惊得愣在了原地,连带着周围的太监与宫婢全都呆若木鸡。
此前,这位世家贵女分明是不想毁了清誉,才一直婉言拒绝宦官相送的步摇,怎么现下反而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将事情摆到明面上说了?
这谢家嫡女是疯了吗?
内官怔愣地停下手中动作,嘴张了张,愣是半天没想出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裴督公对谢家嫡女一见倾心?
要说督公大人没有此意吧,那也不会大费周章将这步摇赠予谢家嫡女了。可要说督公大人真有此意,好像又有些怪异。
想到这,那内官和周围一众太监顿时变得面色古怪起来。
裴禧言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他们再清楚不过了。譬如今日这步摇要是没送出去,他们之中肯定是有人要掉脑袋的。更别说裴禧言作为阉党的头目,此前曾做过多少不仁不义之事。
这样阴险狠毒的人,会真心倾慕于哪个女子?
光是想想,青袍内官都觉得这简直是天理难容,当即打了个寒颤。
还不待他想好该如何回话,谢嘉宁便又先一步抢占话头,自问自答道:“定然是如此了,公公你方才说了,裴督公是因昨日一面后对我难以忘怀,才特意择选了这支金步摇配我。”
她面上的泪水立即止了去,颇为惊讶地扬声说:“久闻裴督公鼎鼎大名,我却不知他竟是如此多情的男子,竟会仅仅一面便对我一见倾心,开始痴心恋慕于我!”
内官越听越不对,连忙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谢嘉宁根本不给他插嘴的机会,立即话音一转,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万般无奈的模样。
“裴督公如此一往情深,小女子颇为叹服,但奈何我自幼便决心皈依佛家,早已断了这红尘姻缘,注定要辜负裴督公的一片美意了。”
内官目瞪口呆地看着独自唱完整出戏的谢嘉宁,视线向周旁一扫,发现已有不少路过皇城东门的宫人和禁卫将这些话听进耳中。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噎得脸色涨红,百口莫辩地道:“不是,督公大人他……”
谢嘉宁却轻轻一抬手,满面沉痛地阻止了他开口。
“不必再解释了,我已经懂得裴督公的一片心意了,但我乃佛家中人,这支承载着沉重情意的步摇是断然不能收的,还请公公回去告诉你家督公,不要太难过,早日放下这一切吧。”
她面上转眼又恢复了淡然之色,低头将手腕上的佛珠套在掌心,同时双手合十,虔诚地道。
“放心,我会祈祷菩萨保佑,保佑裴督公日后能遇到更好的缘分。”
内官瞠目结舌地立于原地,半天也再说不出话来,他望着那女子虔心闭目的模样,最后重重在心底叹了口气,不由感叹。
这谢家嫡女真乃奇女子,三言两语间保住了自己的清誉不说,还反给权倾朝野的裴督公泼了身污水。
今日这事若真传出去,旁人也只会认为是裴禧言这宦官不自量力,竟以太监之身追求定国公之女,而谢嘉宁为了照顾裴禧言的名声,还特地言称自己是因皈依佛家才婉拒对方,实在是一纯良至善之女子。
青袍内官摇了摇头,心知此事已成定局,自己与其在这白费力气,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回去向裴督公交差才能保住脑袋。
内官最终还是率领宫人们将谢嘉宁平安送出了宫,再没提半句让她收下步摇一事。
之后几日,京城各世家之中开始不断流传起当朝督公倾慕谢家嫡女的传言,一时之间,谢嘉宁于京城世家圈子中名声大噪。
众人纷纷好奇,这位被当朝督公苦恋无果的谢家嫡女,到底是何人也?稍作打听后才得知,原来谢家只有一位嫡女,而此女就是之前那位独自留在边疆,为谢大公子守丧三年的谢氏嘉宁。再一打听,竟又听说她是被手握重权的玄廷卫给亲自护送进了京城,舆论愈加沸腾。
诸多流言之下,各世家年轻一辈都对这传说中的谢氏嫡女颇为好奇,不少人因此给定国公府送去了请帖,想邀请此女来参加各种京城世家举办的诗会、茶会、宴会……从而一睹此女真容。然而定国公府却统一回话称,谢嘉宁如今正抱病未愈,还需在府内静养一段时日。
这一回复让不少世家中人大为失落,不出三日,这股讨论谢家嫡女的热潮就又尽数褪去了。
而谢嘉宁出宫后的这些时日,却并未像传言中一般一直留在国公府养病。
她早已通过自己三年前命人于府中修建的密道,悄悄离开国公府,前往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