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城里。
她也体会到为什么李茂总是傲的像大公鸡一样,说北疆就是沈家的地盘。
这样恶劣,战争频繁,甚至挨着边境的、好多鸟不拉屎的地方,都能看见沈家军旗。
沈家军几乎将根扎在此处。
不仅“沈”这个姓氏是这里的大姓,五户人家里更是至少有两户男丁加入沈家军,驻守梁国要塞之地。
刚进城镇时,有眼尖的百姓看到他们马车上是沈家的标识,各种送吃的送喝的,追着马车送了好几里,将他们送到长街尽头沈家府宅才三三两两的散了。
……
有些令人唏嘘。
*
姜芙蕖下了马车,被一众丫鬟婆子扶进内院,不多时就换了仆从买来的成衣。
也很快收到了沈惊游亲笔写的和离书。
这样快的动作,一时让她有些吃惊。
不敢翻看太久怕弄坏了没效用,她珍惜的收好。
本想将上辈子有关落花城的战况告诉他。
可转念想,上辈子沈惊游打赢了,且战况已有变化,她只能说个大概。
且她说的太清楚,沈惊游会怀疑她能做预知梦,徒生波折。
陆枭这个变故她掌握不住,但只要是沈惊游,一定没事。
十九岁的沈惊游虽没有二十四岁的沈惊游气质沉冷杀伐果决。
可同一个人,无论何种年纪,都有一样的心境,那就是为了百姓而战,绝对不会轻易认输。
更别说他简直是常胜将军,他在这里如鱼得水。
“姜小姐,明日我便要去落花城,不能送你回国公府。你跟着黑甲军回京城,自去将族谱上勾掉名字,便可以回江南。”
“不妨事不妨事,沈郎君,还是战事要紧,黑甲军送我也是一样的。”
姜芙蕖抿唇毫不在意地说完,空气里有好一番沉默。
沈惊游换了身墨绿色锦衣,穿戴薄甲,绑好护臂,玉冠高束着马尾,仙姿玉容,神色平静而淡漠。
使者去探消息真假,毕竟北疆如今有沈平章和虎威将军李格非。
若无必要,其实不用跑这么远向沈惊游送信。
只可能出了别的变故。
知道的细节越多,这一仗打的更稳,百姓们也能少受罪。
姜芙蕖长出了一口气,随后想想,只要没了她这个变故,以后沈惊游的几场仗打的应该和上辈子没什么出入。
若是他能一直留在北疆不回京城,也应该不会死。
一想到上辈子沈惊游在宫宴上被杀,姜芙蕖还是忍不住皱眉。
和离后,她和沈惊游就是朋友。
内宅发生的事只论个人,而沈家军则攸关天下。
上辈子沈家军保家卫国,直到她离开京城仍旧驻守北疆,从未出错。
姜芙蕖不想沈家军没了沈惊游这位能打胜仗的将军。
她摇摇头,没发现沈惊游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等她抬头时,沈惊游已背过身子。
“饿了吧,吃块点心。”
一股熟悉的香味先唤醒身体,姜芙蕖盯着沈惊游端给她的红豆糕,呆呆地接过来。
咬了一口,姜芙蕖便发现不同。
完全的江南风味……
可这里是北疆,离江南何止遥远?
北疆也有家乡那边的厨子来这里开店吗?
可这里很穷,点心精细,多少人吃的起呢?
不说这个,单凭味道,简直和她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
后来表哥也做过。
这盘红豆糕虽然做的不及表哥做的好,但也可算是上佳了。
“好吃。”
姜芙蕖一口吃掉了一小个,又想起爹娘和表哥,再吃的时候心口发酸,眼眶发热,但还是强忍着吃了三块。
沈惊游翻开茶碗,给她倒了杯热茶。
姜芙蕖抿着茶,舍不得放开红豆糕。
“沈郎君,这红豆糕极好,想来在这小镇上能吃到江南风味的东西不容易,可否帮我买些,我要路上吃。”
沈惊游声音温柔,“这是我做的,真的好吃吗?”
姜芙蕖一口茶水没咽下去,耳根却红了。
不是害羞,是紧张。
她从小就这样,所有情绪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肌肤发红。
所以从来不能撒谎。
每次撒谎都被看穿,然后表哥背锅说教坏了她,她再愧疚,红成虾子。
此刻几乎也是红的快烧起来。
生怕沈惊游反悔。
但对方就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让她抓不到任何可疑之处。
“从前做姜小姐夫君的时候,我曾经向人讨教到底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喜。后来听了别人的建议,慢慢试着做一些我从前没办法做习惯的事。”
沈惊游抱臂靠着门框,像是陷入了回忆,神态十分认真。
“想我开始连情话也说不出口,像个傻子。”
姜芙蕖愣了愣,脑子一转就想起沈惊游张张嘴唇发出气音,似乎有这么一回事。
确实挺像个傻子。
但他脸长的俊,倒是个特别的傻子。
“后来能说出口了,姜小姐还是不太喜欢我,于是我觉得应当是说的太晚。送首饰衣衫给你,你也不喜。后来发生了些别的事情横在我们之间,倒把这些心思耽搁了。姜小姐应当知道我派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每日多吃一口饭,我都会派人第二日还做你喜欢的。想来真是冒昧。”
“这红豆糕也是我多方打听,得知姜府一个故去的老嬷嬷常做给你吃,表哥也给做过。前些日子我们还未和离,我便学着做了几回。今日虽和离,但未经官府盖章,想你还是我的妻子,不做给你尝尝,似乎有些可惜。”
姜芙蕖吃下去的甜腻豆糕,此刻已有些苦涩。
“沈郎君,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肯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妻子。破镜不能重圆,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的。”
沈惊游点头,慵懒地望了一眼外头的月。
夜色朦胧,夜风有些冷。
他一直觉得北疆特别的冷,春日无法接受,夏日也并不温暖,现如今秋日,肃杀的比京城的冬还要严寒。
原来,是孤单的意味太凛冽。
“你觉得味道尚可,明日离开前,我再做些。”
姜芙蕖放下茶碗,摆手,“不了,不劳烦沈郎君。”
男子低声笑了笑,白皙指节在手臂上敲打,“还说是当朋友,和离了分的这么清楚。”
脸上一囧,姜芙蕖说,“等我离开国公府去江南的时候再央沈郎君帮我做一盘,现在就不了,沈郎君不是还要去打仗吗?”
沈惊游,“真是客气。”
姜芙蕖,“还好还好。”
一时间气氛很冷。
一个心里有事,另一个心里有恐惧。
等了好久他还不走,姜芙蕖想出声提醒,但他站的远,这里是沈家的地盘。
若是现在二人分居,不免多惹口舌是非。
且沈惊游说穆王的人还未抓到,他们还是在一起比较安全。
姜芙蕖放空自己,畅想着美好未来,心里又很担忧霍瑾。
“太子殿下拿着姜小姐的嫁妆单子将国公府库房里的东西都搬走了,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我让他搬的。”
姜芙蕖实话实说。
当初价格昂贵的血荣丹被她误吃,她那些嫁妆反正也带不走,不如都给了谢无羁还账。
沈惊游闻言点点头,并未扩展话题。
他并不想多提到谢无羁。
但姜芙蕖心中有个疙瘩,她清清嗓子,“沈郎君,不管你怎么样,这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我姜芙蕖虽然说不是什么优秀的掌家妇,没帮你撑好门户。可我上辈子是真心喜欢你,从未与旁人有染,父亲教我行得正坐得端,这些事,我绝不会做,不会抹黑我姜家门楣。”
“这辈子和谢无羁只是偶然遇上。他是我救命恩人,可我们清清白白。当然拿到和离书之后我的清白与你无关。但没拿到和离书之前,我不屑于顶着沈家的名字做坏事,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她赌咒发誓,沈惊游便安安静静地瞧她。
随后很温柔地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以前说的是真话,纵然你们有什么,我也会既往不咎。”
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姜芙蕖梗着脖子,“可我们……”
“芙蕖,我们真没可能了吗?”
“……”
……
良久。
沈惊游淡淡道:“沈家在京城的田庄,房契,还有库房里的东西,全都给你当嫁妆。全都是你的私库。谢无羁将你的嫁妆搬走时,这些东西便已经被记在你的名下。”
说完,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支青玉簪替姜芙蕖簪入发间。
“这是今年打算送你的生辰礼,是我亲自选的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雕的。莲花形状,合你的名字。”
沈惊游说完,后退了几步,笑问,“芙蕖,上辈子我有送过你生辰礼吗?”
姜芙蕖抬手拿过那根玉簪,上面的莲花雕琢精美,玉质温润,没有一丝杂质。
眼角余光瞧见沈惊游满是伤痕的手,心里涌起一点暖意。
她其实注意到他那双好看的手一直没停过伤痕,却没想到会是为了给她做生辰礼。
姜芙蕖会心一笑,声音乖巧,“有的,上辈子的沈郎君送过我一根一模一样的簪子。只是那簪子被婆母扣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但知道的时候簪子已被摔碎,还给火烧过,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形状。原来是这样的。”
是在梦中发现的。
上辈子沈惊游曾经疑惑她为何从来不戴芙蕖形状的玉簪。
可是他一直没问。
至于为什么没问,姜芙蕖不清楚。
梦还没做完,有些事情一直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预知梦里,她最后找到了迟来的礼物。
够了。
这段感情已没有任何的遗憾。
她和沈惊游就是孽缘,天意如此。
他们分开就是最正确的。
沈惊游被这笑意晃了心神,几乎压抑不住深沉的欲念。
他攥了攥手指,点头,“那便好。”
*
姜芙蕖一夜无梦,沈惊游在外间榻上睁着眼睛待了一宿。
次日,他临走前,内室里突然传出动静。
“沈郎君,等等。”
姜芙蕖未束发,小跑着拦住他,还穿着寝衣。
想来对他放下芥蒂,便能以最舒服的面貌示人,不用为悦己者容。
这种想法再次刺痛了他。
沈惊游表情平静,“怎么了?”
姜芙蕖抬手替他理理衣服上的褶皱,声音很温柔地嘱咐。
“战场凶险,一定要提防昨天晚上我给你说的几个名字。那是上辈子我听说过的,他们都是坏人,见之可立刻格杀。”
“还有,要戴好护心镜。你不要嫌烦,武艺再高强也躲不过暗箭,听我的劝,万一呢。”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没事不要生气。”
沈惊游瞳眸幽深,那压抑不住的爱意从眼睛里,从身体里涌出来。
姜芙蕖坦然以对,“还有,你若打了胜仗回京城看不见我,不用愧疚,我定然回江南了。若你遇见霍瑾问问他,想跟我回去便回去,不想跟我回去的话也要来一趟江南,我得给他些体己钱,别这么空着手跟我一场。”
沈惊游轻声应,“嗯。”
姜芙蕖收回手,竖着一根食指警告他,恶狠狠地,“最后一条。”
“回了京城,若是去看顾家夫人,你要小心别给下药了。你喝了我大补的血,好容易身子热了,再给毒死,多可惜。”
沈惊游保证,“我绝对不会吃那边的一粒米,喝一口水,你放心。”
姜芙蕖没有不放心的。
她踮着脚拍了拍沈惊游的肩膀,眼睛弯弯的,“夫君,你要一路平安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叫夫君了。”
沈惊游再也忍不住,一把扯过姜芙蕖,将她死死抱住,“嗯。”
芙蕖,心肝儿,别怨怪我。
他滚烫的热息喷洒在姜芙蕖颈间,察觉到这具滚烫身躯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姜芙蕖纵容他的无礼。
最后送沈惊游离开这里,姜芙蕖觉得这简直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很久很久之后的姜芙蕖才知道,这一天,不过是乐极生悲的开始。
什么叫做孽缘?
不清不楚,纠缠不断,你死我活。
而那个正缘,则是干尽天下无人所做之事。
他们围剿着她的灵魂,鞭打着她的自由,将她困在以爱为名的牢笼里。
后来的姜芙蕖恍然想起这些年,竟有种雾里看花之感。
她没法苛责其中的任何一个。
因为这是一种名为命运的可怜的东西作祟。
而她,终将能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