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与向梁珊的最后一次促膝长谈。
向梁珊离开的时候,说如果她不再是“向梁珊”,江尘要杀了她。
如果她成了丧尸,江尘也要杀了她。
“我没有回答你。当时。”
江尘说。
他没答应,没回话。这不是承诺。
“好吧。这件事对你也很残忍...那【刀】呢,我去拜托她好了。从某种角度看,也算是作为战士死去吧。”
江尘重重地叹气。他痛苦地闭眼,低声道:
“...我会杀死你的。由我,由人类。”
向梁珊低低笑了起来。
“死前我可以喝点酒吗?我最好的朋友?”
当然可以。
江尘默不作声地起身,去找李子涵。他那里绝对有存货,最次最次,他那里也常年存着两提啤酒。
但李子涵给出酒的时候,神情显然有些低落。
“向梁珊,真的是她吗?”
李子涵追问,期待地看向江尘,希望得到一个期望的答案。
但是江尘倦怠的面容告诉了他一切。
李子涵默不作声地拿出他珍藏的最烈的啤酒,递给人。
“吸管。她拿不了。”
江尘提醒道。
她没有手来拿啤酒罐了。
李子涵一愣。
但很快他嘴唇哆嗦起来,忍不住透过病房门想去看里面的向梁珊,但他又强迫自己别开脸。
可怜人,他恐怕想象不到,他脑海里最凄惨的形象,也比现在的向梁珊过得更好。
他转身再次进了病房,给她开啤酒,插上吸管,递到她嘴边。
向梁珊的身体正常来说真的不适合摄入酒精了。可——她都是死到临头的人了,还在乎这么多干什么?
她只想好好喝点酒,带着微醺的醉意,闭上眼平静地迎接死亡。
但苦难不肯放过她。
她的胃开始痉挛。酒太烈了,她至少半年没有摄入过食物,胃里一直是空的,陡然灌入烈酒让她的身体难以招架,更别提一直严重的孕反。
她猛的别开脸,一口全吐了出来。
狼狈,不堪。但江尘只感到悲哀。
“算了。没这个福气。”
向梁珊趴在病床上,她没力气调整她的姿势了。刚刚那一吐几乎是把她的精气一并吐干净,她的脸上甚至覆着一层灰败的死亡。
江尘想帮她,但不知道此刻是否应该帮她。
“花蕾呢,她跟你一起出来了吗?我想见见她。啊...帮帮忙,我得以一个更精神的状态见她...江尘?”
江尘只是沉默,沉默。
该骗她吗?
或者是隐瞒?
隐瞒吧。难道要让一个将死之人还要怀揣悲痛吗?
“她不在这里。”
江尘说。
向梁珊只是良久地沉默,然后从嗓子眼里溢出低低的沙哑的笑。
“江尘,别说谎了,你不适合。”
“花蕾她死了。是吧?我很快就能去见她了...没事的。没事。”
“真的不再多考虑下吗?即使身体产生变化...只要立场不变,你仍然是人类。”
江尘苍白地想要挽留她的生命,但向梁珊只是平静地问他:
“你自己相信,你变了丧尸立场会站在人类吗?”
当然...不信。
成了丧尸,那从头到脚都是丧尸了。
“江尘,我给你唱歌吧。”
她忽然说。
“我会一直唱,一直唱。把我能想起来的歌全部唱一遍。你随便挑一个时间杀我就好。这样会不会让你压力小一点?”
会,但不多。
向梁珊没办法自杀。她的异能出于某种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原因,不能使用。或许是某个丧尸遗留的东西,或许是某个丧尸的异能,或许是某个诡异。
她不能动用异能。不能灰化。而她的概念独独无法作用她自己。
她失去双腿双手,无法自戕,不能跳楼,而肩胛上的锁链断绝了她移动的可能。
还有咬舌自尽——先不提身体求生的本能允不允许,光是八阶异能者的身体素质就不允许。咬舌根本死不掉。
若非她无法自尽,怎么着都不会是由江尘来杀死她的。
而现在,江尘凝视着她的脸,她头发上黯淡的红色挑染,冰晶缓缓凝结,在她心口停滞。
向梁珊开始唱歌。
她唱歌不算很好听。毕竟她大多数都不在调上。
她唱虫儿飞,江尘想起和她一起上的第一节音乐课。她音不准,唱的还很大声。
她唱鲁冰花,江尘想起很早的时候她也憧憬过监护人。当然,她来到东龙的时候已经大了,养不熟了,没有监护人看上她。
“啦啦啦啦啦啦....”
熟悉的音调,熟悉的吟唱。
那次促膝长谈离开时她哼了这个调子,最后一次听花蕾唱歌她也哼了这个调子。
“这是什么歌?”
他忍不住打断。
他有预感,现在不问,以后再也无从得知了。
“踏浪。我很喜欢。”
向梁珊对他微微一笑,不催促他,只是把这首歌从头再来。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这首歌江尘没在其他地方听过,所以分辨不出她有没有跑调。
但是这应该是首欢快的歌吧?
为什么他听来只觉得哀切,只觉得心脏跟碎了一样的疼痛。
“山上的山花儿开呀——我才到山上来——”
这一首唱完,江尘还是没有动手。
向梁珊什么也没说,只是唱起了下一首。
他还是没听过,但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冷静。
江尘,你应该掉泪的。
你应该哭的。
你独独不应该像块木头一样坐在这里,木然地听她唱歌。
“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江尘攥紧了病床上的床单,力气大的几乎要把它扯破。
“倒数着最后的谢幕时光——”
歌词原本就这样吗,还是她在催促了?
“原谅我太早就收了声响...”
她唱的那么渺远那么轻,好像她真的在道歉。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
江尘最后一次凝视她的面容,她的脸,她空洞的眼睛,和苍白的肤色。
“保全他一路上无风...”
江尘绝望地垂下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血腥味溢满他的鼻腔,那透明的冰棱已然贯穿她的心脏。
她安详地垂下头,嗓子里轻轻吐出这首歌这句词最后两个字,
“...无浪...”
江尘去探她的呼吸——
如果她还想活,她一定死不了,他会立刻把梁铭喊进来,给她续命,至少...至少活下来,活下去。
但没有。
她的呼吸已经终止了。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
生命啊,死亡啊,带她回家。
明天啊,未来啊——
这一次没有驻足只余过去遍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