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夜暝霭,沆砀雪霰,难能视物。
杨炯的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勉强捕捉到一抹鲜红,在昏暗的天地间格外扎眼。与此同时,马蹄声滚滚而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可来人的模样却被风雪遮蔽,无从辨认。
杨炯的心脏狂跳,大脑飞速运转,果断吼道:“梧桐!分开跑,你往东北方向去!”
李澈望着杨炯,嘴唇微微颤抖,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姐夫……我……”
那眼神里满是抗拒,双脚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杨炯心急如焚,目光扫向来路,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见李澈这般模样,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听话?”
“你……你欺负人!” 李澈的声音拔高,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我不走!我走了,谁来保护你?你要是出了事,我怎么跟我姐交代!”
这般说着,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转瞬便消失在纷飞的雪片中。
“你少跟我耍赖!你若不听话,以后我……”
杨炯看着她泪如泉涌的模样,刚到嘴边的狠话,就像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说不出来。
李澈见杨炯这般神态,原本满是泪痕的脸上瞬间破涕为笑,心中像被蜜填满一般,说不出的甜。
她也顾不上风雪肆虐,脚下一蹬,纵身轻巧地跳到了杨炯的马后。紧接着,她收起了方才的委屈与慌乱,面色陡然一肃,神色间满是郑重,大声说道:“我能保护你,不许赶我走!”
那语气坚定得如同在雪夜中扎根的苍松,满是决绝之意。
杨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和坚定的态度惊得一愣,半晌回不过神。在他长久以来的印象里,李澈一直是那个乖巧又带着几分调皮的妹妹。以往哪怕偶尔耍耍小性子,只要自己开口,她都会乖乖听话。
可此刻,看着李澈那不容抗拒的神态,杨炯只觉眼前的李澈仿佛变了个人。恍惚间,透过她那坚定的眼神,杨炯竟看到了几分皇后姨娘的影子。
那极其相似的神韵,像是一道光,在这风雪交加的寒夜中,直直地照进他的心底,让他对李澈有了全新的认识。
雪夜晦暗,身后喊杀声裹挟着呼啸风声,越来越近。
杨炯心头一紧,猛地回头,只见密密麻麻的箭雨裹挟着寒光,在昏暗中攒射而来,恰似一群夺命的寒鸦。
杨炯见事已至此,也来不及思索,手腕青筋暴起,猛地扬起长鞭,狠狠抽在马臀上。
骏马吃痛,嘶鸣一声,四蹄刨雪,如离弦之箭般向前狂奔。
身后一袭红衣的徒单静见那拍马的两人并不回应自己的话,心中也打起了鼓。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她根本来不及捋清楚,也不想捋清楚,她只知道是杨炯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她要报仇,立刻复仇。
她紧盯着远处那个模糊的身影,尽管与她在城门所见的身材略有不同。但情报不会有错,杨炯身边总是跟着一些武功高强的女子。
此刻,只见那女子周身气息震荡,宛如谪仙下凡,手中双剑上下翻飞,密不透风地挡住了射来的箭矢。
看到这一幕,徒单静心中再无怀疑,眼前之人,必定是杨炯!
随即,怒吼下令:“箭雨铺盖,平箭射马!弧箭射人!”
五千西山军怒火腾腾,箭矢不要钱似的铺射向杨炯两人,誓要将这残杀少主的仇人万箭穿心。
李澈面色凝重如霜,周身气息仿若汹涌的怒潮,疯狂攀升至巅峰。她左手紧握着含章木剑,右手稳稳持着景震铁剑,刹那间,眸中爆射出凛冽的神光,高声诵咒:
“太乙玄冥,护我身形。阴灵消散,阳和充盈。
灾邪退避,福瑞常临。神通广大,保命全真。
吾奉太乙天尊敕令,急急如律令!”
太乙护身咒诵罢,李澈周身气势陡然剧变,体内气息如沸腾的江海,翻涌不息,连绵无尽。
眼眸中光芒四射,仿若星辰坠落其中,每一道目光都似能洞穿黑暗。
双手剑花更似银蛇狂舞,交织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剑网。
只见那肆虐的风雪,在靠近她周身一丈之内时,竟似撞上了无形的壁垒,纷纷消散,仿佛真有太乙天尊显灵,庇佑其左右。
杨炯紧紧伏在马背之上,狂风如刀割面,暴雪模糊了视线,可他全然不顾,心急如焚地回身看向李澈。
只见李澈在纷飞的雪花中,身姿如飘摇的孤叶,正竭尽全力抵挡着那一波又一波射来的箭雨。
杨炯能清晰地看到,李澈挥剑的动作愈发迟缓,每一次抵挡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这一幕,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杨炯的心尖上。自己这点粗浅的功夫,都能看出李澈的疲惫之态,那就意味着李澈的体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念及此,杨炯大声呼喊:“梧桐,撑住!我们快到前面的山谷了,到了那里就能避开箭雨!”
李澈紧咬下唇,狂风肆意,将她的发丝吹得凌乱不堪。她的眼神坚定得如同寒夜中的星辰般闪亮,没有丝毫惧意,高声回应:“姐夫,你全力赶路便是!有我在,定保你周全!”
言罢,娇喝一声,全力施展出上清绝学巽风剑法。
只见她手持含章木剑,身姿轻盈灵动,一招“青莲浮水”信手拈来,剑势看似轻柔,可每一划动,皆精准无比的点在飞来箭矢的箭杆之上,将射向上半身的箭矢一一轻巧地弹开。
未及喘息,李澈手腕陡然一转,右手景震铁剑使出一招“清风诛邪”。
这一剑,势若奔雷,气贯长虹。剑刃舞动间,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将周围的雪花搅得团团乱转。
随着几声沉闷的 “砰砰” 巨响,劲道刚猛的箭矢撞在剑身之上,如同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被硬生生挡住。有的箭矢甚至承受不住这股强大的冲击力,直接被震得弯曲变形,纷纷坠落在地,在雪地上溅起一小片雪花。
然而,每一次抵挡,那强大的冲击力都震得李澈手臂剧痛钻心。豆大的汗珠自她额头滚滚而落,她却紧咬牙关,未有丝毫退缩懈怠。手中双剑舞动得愈发迅猛,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火星四溅,箭矢纷纷被击落于地。
那漫天箭雨,好似无穷无尽。
西山军的士兵们红了眼,一张张强弓被拉至满月,利箭带着尖锐呼啸之声,密如飞蝗般射来。
李澈的手腕在长时间高强度的抵挡中,早已酸痛到麻木,每一次挥剑都像是牵动着全身的神经,带来钻心的疼痛。但她的眼神中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心中只有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绝不能让姐夫出事!
雪片不断地落在她的身上,与她额头的汗珠、嘴角的血迹混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全身的酸痛与疲惫,强行提振周身气力。
尽管气息早已紊乱,急促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雾;尽管衣衫早已被鲜血染红,殷红的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她却没有丝毫退缩,依旧义无反顾地挥舞着手中的剑,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决绝之意。
杨炯双腿紧紧夹住马腹,手中的缰绳被他攥得死紧,骏马在他的驱使下,拼了命地向前狂奔,四蹄扬起的雪花在身后肆意飞舞。
他的心始终悬着,每隔片刻,便心急如焚地回头望向李澈。当看到李澈身形摇晃,身上血迹斑斑,却仍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剑抵挡箭矢时,他的眼眶瞬间赤红,心里既感动又焦急,仿佛是有千万根针在扎刺。
生死攸关之际,杨炯也顾不上许多了。
他猛地勒住缰绳,身体前倾,迅速从腰间拔出那把防身用的改装短弩,此时也来不及细想这反击是否有用,便将短弩对准了身后紧追不舍的红衣女子,咬着牙,狠狠扣动扳机。
“嗖 ——” 六支短箭裹挟着风雪,如闪电般激射而出,在昏暗中划过几道凌厉的弧线,直奔最当先的女子射去。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一直在策马紧追的徒单静为之一愣。她面色骤变,慌乱间身体本能地后仰,手中的长刀挥舞出一片刀花,才勉强狼狈地躲过这几支短箭。
稳住身形后,徒单静满脸怒容,大声怒吼道:“杨炯!莫要再做无畏抵抗,速速束手投降!我留你全尸!”
杨炯清晰捕捉到了那声怒吼中裹挟的刁蛮与狠厉。他下意识抬眸,视线穿透纷扬的雪花,落在那身格外惹眼的红衣上,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 —— 徒单静。
“耶律倍那小子,又惹出什么祸事了!” 杨炯暗自腹诽,一时间满心无奈,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徒单静的话。
正思索之际,他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心下陡然一喜,来不及多想,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梧桐,我们冲上去,利用地势防守!”
李澈正全神贯注地抵挡着射来的箭矢,听到杨炯的呼喊,她微微侧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手中长剑不停挥舞,精准地击飞每一支妄图靠近的箭矢,同时,她脑袋轻轻磕了磕杨炯的后脑,这看似亲昵又简单的动作,传递出无声的默契,表明她已然领会。
无需过多言语,两人心意相通。
杨炯猛地一夹马腹,手中缰绳用力一扯,骏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溅起一路雪雾,朝着土坡疾驰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到达土坡时,异变陡生,杨炯的坐骑突然嘶鸣一声,一支利箭正中了战马的后腿,前蹄高高扬起,马身摇摇欲坠。
杨炯脸色大变,眼看就要随着马匹摔倒在地。
千钧一发之际,李澈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在空中施展了一个借力身法,将杨炯稳稳地接住,两人一同滚落在土坡之下。
待两人稳住身形,李澈大声呼喊:“姐夫,你可还好?”
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打湿了鬓边的发丝。
杨炯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子,膝盖还在隐隐作痛,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上下打量李澈,急切地问道:“梧桐,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我没事!”两人异口同声的回应着对方的关心。
还没等两人多说几句,西山军便如潮水般蜂拥而来,徒单静更是一马当先,手中挥舞着一把长刀,眼神中充满了仇恨:“杨炯,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话还未落,待看清杨炯样子,徒单静神色一愣,随即冷声道:“杨炯呢?”
杨炯心思机敏非常,听她这么问瞬间便猜到了徒单静将名字和相貌对错了号,当即心思电转,大义凛然的开口道:“我绝不会告诉你我妹夫的去处!”
“杨炯是你妹夫?”徒单静秀眉微蹙,冷冷质问。
杨炯做出一副因冲动说漏嘴而羞愤的模样,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徒单静一言不发,手却不着痕迹的朝藏在自己身后的李澈示意她准备动手。
徒单静此时也察觉出了蹊跷,当即指着杨炯身后的李澈道:“你藏什么,出来!”
话音刚落,李澈身形如电,迅猛窜出,左手木剑脱飞而出,身随其后,一招穿云剑,直奔徒单静身旁护卫的脖颈而去。
徒单静身旁的护卫绝非泛泛之辈,自始至终,他都浑身紧绷,目光紧紧锁定杨炯和李澈的一举一动。
察觉到李澈出手的瞬间,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侧身挡在徒单静身前,全力护主。可他万万没有料到,李澈这凌厉的第一次出手,竟是冲着他来的。
木剑裹挟着呼呼风声,以极快的速度飞射而来。
护卫瞳孔骤缩,本能地偏身闪躲,然而,他冲去保护徒单静的脚步还未站稳,木剑便飞到了他的面前,几乎就要从他的鼻尖擦过之时,木剑却陡然停住。
原来,李澈早已飞身赶至剑后,左手稳稳抓住木剑剑柄,右手的铁剑裹挟着凛冽的寒光与强大的劲道,直刺向护卫的前胸。
铁剑入体的闷响在风雪中格外清晰,护卫瞪大了双眼,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甘,却已无力抵挡这致命一击。
李澈并不给徒单静反应时间,左手木剑一顶,侧入徒单静胸膛半寸,右手铁剑拔出,直抵住徒单静咽喉:“又见面了,笨蛋!”
徒单静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眼前这个宛如谪仙一般的女子,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还在追杀别人,转瞬之间,自己却已命悬一线。
她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嘴唇哆哆嗦嗦地挤出一句话:“你们…… 到底是谁?”
杨炯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俘虏了三次的徒单静,脑海中不禁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这怕不是老天爷派来的福星吧?
他一个箭步上前,动作干脆利落地扯过徒单静的身子,将她紧紧箍在身前,手中的匕首顺势抵住她纤细的脖颈,刀刃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此时,西山军已如潮水般围了上来,密密麻麻的人影将他们团团围住。
杨炯毫无惧色,目光如炬,狠狠地扫视着周围的士兵,而后扯着嗓子怒声吼道:“给我两匹马!不想她死,就都老实点!”
“放了静儿!”一老将军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杨炯,同样用大华语回应。
杨炯见来了个能说话的,手上用力,匕首擦过徒单静脖颈,鲜血立现。
“你住手!”这老将军怒声喝止杨炯的动作。
“马!”杨炯语气中满是决绝之态。
徒单静见自己又成了别人威胁自己人的俘虏,心中羞愧欲绝,当即大吼出声:“舅舅,别管我!杀了他们!为我哥哥报仇!”
杨炯见此,瞳孔一缩,全身气息汇聚一掌,左手猛的拍向徒单静后心。
徒单静只觉苦痛袭来,胸口一闷,喉咙一甜,一口鲜血激射而出,满色苍白,气息奄奄。
杨炯冷笑着抓着她长发,向后一扯,防止她自戕,匕首作势就要再次深入。
“住手!我给你马!”老将军连忙制止杨炯的动作,一挥手,两马迅速被牵到杨炯身前。
杨炯招呼李澈上马,随后一把拽住徒单静的胳膊,用力一甩,将她拉到马背上,动作粗暴蛮横。
他双眼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盯着周围蠢蠢欲动的人,嘶吼道:“都给我听好了!别想着跟我比狠,老子这条命,早就豁出去了!你们徒单主脉可就只剩下她这一根独苗了,谁敢乱动,我先送她归西!”
“舅舅!我徒单氏从不惧死!快动手!”徒单静嘶声怒吼。
这西山军老将此时纠结万分,此时的局面确实如杨炯所说,主脉只剩下徒单静一人,自己的妹妹儿子已死,若是女儿再出现意外,哪还有心活命。
望着眼前少年那凶狠决绝的模样,他的心底不禁泛起一阵寒意,实在拿不准这少年到底会不会释放徒单静。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犹豫再三,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杨炯的马后,亦步亦趋,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激怒了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少年。
然而,就在气氛僵持不下,众人都在这紧绷的氛围中暗自较劲之时,异变陡然升起。
西山军后方,数万箭矢冲天而起,箭声呼啸,遮天蔽雪。
杨炯眼角瞥见一道寒光自远处飞速射来,下意识心头一紧,待看清那是一支利箭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艹!你们找死!” 他双眼瞪得滚圆,眼眶几乎要迸裂,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胸腔里的怒火熊熊燃烧,化作实质般的恨意喷薄而出。
盛怒之下,他手上青筋暴起,猛地收紧勒住徒单静的手臂,锋利的匕首再度逼近几分,刃尖几乎要嵌入徒单静的脖颈,只要再往前分毫,便能要了她的性命。
与此同时,西山军老将看到那支箭时,也是怒发冲冠。
“谁让放的箭!!!” 他扯着嗓子嘶吼,声音因愤怒而变得沙哑,几近破音。
可两人的话音还在这冰天雪地中回荡,尚未消散,眼前骤然发生的一幕,却让他们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愤怒与冲动瞬间被惊得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惊愕与茫然。
但见这数万箭雨从天而降,直落西山军的五千人阵地,一时间西山军慌作一团。
西山军老将迅速反应过来,大声下令:“有埋伏!举盾反击!”
令下,号角四起,西山军迅速结成盾阵,建立弓箭阵地,射箭反击。
杨炯看着这数万的箭雨,第一反应就是完颜菖蒲的忠孝军回军救援,可这个念头刚起,待看到那夺目的皇帝大纛,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自己本是领三千契丹兵撤退,在入得慈寿宫后,同木海的两千克烈军汇合一处,总计五千兵。
完颜撒离赫眼看着自己这五千兵撤出北城,很显然,如今的情况便是,在风雪障目的情况下,完颜撒离赫将这五千西山军当做了自己的军队。
杨炯眼见五千西山军被一轮接着一轮的箭矢铺盖,很快便死伤殆尽,此时哪还管得了许多,大声吼道:“梧桐!快走!”
这般说着,两人奋力催马,直入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