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走出来的时候,雪之下已经不见了。
正对面是仿照太阳王时期打造的骑士盔甲,胸部用青金石染成的月桂冠胜利女神刺绣纪念着遗产战争的胜利。
骑士身下的巨剑,以碾碎的姿态破进底座。黑色而窒息的石头。
他顺着步道走了几步,在经过一处科林斯柱的时候,肩膀被陡然拍了一下。
“这里。”
江离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却见雪之下不怀好意的看着他。
给予雪之下选择的权力,不啻一种傲慢的施舍。
“这两天照顾我姐姐,麻烦你了。”
“没这回事。”
他继承了父亲的性格,目中无人,残暴自私。现在,又要如同父亲对待母亲一样,去对待雪之下吗?
“那个玉镯应该很贵重吧,待会我收下后,回去就还给你。”
“唉。”江离不清不楚的答应了一声。即使是他也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正确的事情不代表是对的,错误的事情也不代表是错的。
感情会威胁人理性的判断能力,可没有感情,人能称之为人吗?
善良也好,正义也罢,绝不是一台冷漠的铁壳。
他什么也判断不了,他只是那个永远被困在病房的九岁小孩。自以为是的咬牙切齿,要将这世间一切的悲剧击落。
“当然我不是在嫌弃你们家。”见江离微微有些失落,雪之下忙解释道。
“你想知道那只玉镯从哪来的吗?”他想把一些东西告诉雪之下,把一切都吐出来,那埋藏的心底发黑发臭的污泥,玻璃碎片,坏掉的自行车,像千与千寻里的河神。
江离趴在栏杆上注视着远处下方的舞台。
从天而降的薄纱如同蚕丝般随着舞台女演员的旋转渐渐裹成了透明的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从来没见过我妈妈。”
雪之下意识到这是唯一一次机会。那扇从海底浮起,满是泥沙的木门在偶然间打开了。
“她在我出生后就一直患有抑郁症。父亲是包办婚姻。你看,一边是家里的媒妁之言,一边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悄悄见一次面也很正常吧。我也不恨我的父亲就是了。人之常情嘛。”他平静的叙述着,像是在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
“再后来,她就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据说氰化物中毒时的症状很痛苦,所以她在白色的床单上写了十几遍我的名字。我想她是爱我的。”
“但我真的爱她吗?你也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当她最后一次抱着我的双腿拼命的对我说对不起时,我只感到茫然和尴尬。包括她的葬礼,看着那些根本不认识的女眷哭的混天黑地,我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听起来是不是像加缪?”
江离故作轻松的开玩笑道。
雪之下没有笑。
“头七的时候来了一个道士,烧了一道符纸把灰浸在血一样的红糖水里,让每个人都喝一口,说是能看到死去的灵魂。那些满是褶皱枯树般的老脸上头一次露出了嫌恶,大概是在嫌脏吧。我不怪她们,毕竟比起我这个不孝子,她们起码哭出来了。”
江离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越是乱麻一样的感情就越是真实的,只要找到那根晶莹的线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你不在的时候我偷偷去了你的房间。”雪之下说道,她感觉再不说点什么的话,眼前的人儿就会像枯叶般飘走。“你知道到的,我想不依赖任何人,完完全全的成为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
江离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雪之下的双手如麻花般扭成一团,支吾的说道。“你应该还记得列维纳斯的他者吧。”
这是他书架中的一本。
这几天雪之下几乎每天都待在江离家里,他家就像一个藏宝库,总是有着各种各样奇妙的东西等待她去发掘。奇奇怪怪的古钱币,微缩热机模型,十八世纪的古董六分仪,以及乱七八糟的各式书籍。该说所谓的纨绔就是这副德行。
“不可完全被自我理解或掌控的存在。”
雪之下点了点头,“所以我讨厌你。带着张婚约就自说自话的要我同意,谁会答应啊。”
他是被拒绝了吗?
江离怔怔地抬起头。
雪之下正笑着看向他。
“我说了,我要你帮我。”
“还有,我会治好你的病,前提是得先解除婚约。”
“我有让你选了啊。”江离苦笑道。
“居高临下地施舍也叫选吗,真不愧是你啊,我的江离大少爷。”
“这么说在我病好之前是离不开霓虹了?”
雪之下没有回答,等待他撤回更新答案。
“好了,是我死皮赖脸也要留在霓虹行了吧?”
“没有底线这一点倒是一如既往。”
“我看你也好像没有很尊重我啊。“江离无力地抗辩。
”啊?是吗?我怎么觉得我越是这么说,你越是高兴啊。“雪之下嫌弃地说道。
”我天。“江离仰面长啸一声。
”好了,现在跟我去和妈妈说明白。”
“你要勇气面对你妈妈了?”
“不,所以才让你去啊。这是诊金。”
雪之下露出了女人的狡黠。
雪之下也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女人之一。像那些顶着男爵,公爵称号,或者是银行家的女儿一样,在舞会的角落用扇子盖住嘴故作矜持,等待着男人喂话给她们。
“真会使唤人,我的大小姐。”
江离走在前面,雪之下跟在后面。
回到房间的时候,洞宫院还在七嘴八舌的讨论自己对古董的见解。看样子,那条首饰彻底激发了他的语言功能。
“伯母,我和雪之下不结婚了。”
他对着雪之下的母亲说道,感到一阵畅快。
雪母一下子还没听明白,待听懂了江离的话后,险些背过气去。
洞宫院和藤原见状则乖巧的闭上了嘴。
“所以,婚约呢?”
江离朝着爷爷问道。
“从来就没有这种东西。”爷爷平静看着江离手上的茧。
“我爸结婚的时候不是……”
“到你这一代就没了。”还等不及江离追问,爷爷就打断了他。
“不行,绝对不行。”雪母回过神来,虚弱的制止道。“小离,你再想想,没有人会比你们两人更适合了。”
“妈,你为什么不觉得这是小雪的主意呢?“阳乃调笑着添油加醋。
“伯母,我不希望强迫她。”江离抓住了雪之下的袖子,见她没有反抗,转而大胆的握住了她的手腕。“我可以接受众人的愿望,走在既定的道路上,但我绝不会去强迫别人去侍奉和我一样的信条。”
“你确定吗?男人做出选择是不能更改的。”爷爷冷不丁的说道。
“我确定。我要留在霓虹。”
飞跃的感觉在他体内油然而生,在这一瞬间,他是天上地下,世间万物之神。
“这不是一样吗?”雪母无奈的说道。在她看来,大方的抓住女儿的手,女儿没有反抗,已经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了。
“不,这不一样。这是自由。”江离看着雪母,如同归来的得胜者,陶醉的微笑道。
他并不觉得自己爱着雪之下。
话说爱又是什么呢?
未知的事物藏匿着危险,人们惧怕未知的东西,所以把爱同质化成类似的快感。它要求爱必须是柔软的,无害的,愉快的。
这种残缺的爱不过是自私,自我崇拜罢了。
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即使知道对方可能会背叛,仍毫无保留的愿意相信对方。于是便有了人类社会。
无所谓背叛,期待着对方的未来,尊重对方的抉择和价值,以及对他者的无限责任。
江离不相信爱情,却如飞蛾扑火般隐隐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