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方子圆早早醒来,室内一片漆黑。她披衣坐起,伸手拧亮床头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老郝给她的那个牛皮纸信封,缓缓撕开封口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里面取出一张信纸和一沓装订好的复印件。纸上的几行字简短工整,简明扼要。复印件是县、市两家医院的两份诊断证明、几张借条和一本房产证的主页、次页。
方子圆虽然已经做好了面对或有重大坏事发生的思想准备,还是被惊到了。从两份诊断证明来看,老郝的父亲患上绝症的可能性极大。而那几张借条的金额不算利息,也超过了两万,借款人的署名都是王海波。最后一次借款数额最大,并以房产证作为抵押。
此刻的借条,不再单纯是欠债还钱那么简单,而是救命在即。无论房产证在不在老郝的手里,都要尽快还钱。
方子圆咬紧嘴唇,看着睡的并不十分安稳的王海波,气愤迭起的心潮中再次闪过自己曾经的打算。
不知过了多久,微明的一线晨光中,王母的声音再次响起:
“哎!海波呀海波,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的姥爷了呢?”
“海波要是不能戒赌,为了涵墨,你和他离婚,我……”
方子圆猛然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那一线晨光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暗淡了很多。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推醒了睡梦中的王海波。
“不要推我,我浑身疼,好难受啊!”
“你只是身体难受吗?”
“你说什么?”
“你知道的。”
“我、我知道什么?”
“不要装了,这是什么?不要说你不知道,也没见过。”
王海波心虚地坐起来,偷偷瞧了一眼方子圆的脸色,马上收回目光,从她的手中接过那一摞“铁证”如山,故作镇静,一张又一张,哗哗地翻着。
“这、这,老郝这人真是的,我又不是赖着他的钱不还,急什么呀!”
“人家的老父亲得了重病,等着钱救命呢!怎能不急?”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样的混账话你也说的出口?谁会咒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病,而且还是绝症?”
“你没见识过,要账的可是什么奇招、坏招、损招都有,也都能使的出来。”
“老郝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看错的。”
“你、你怎么也不问我……”
“问什么?”
“我借的钱都干什么用了?”
“还用问吗?你是拿去赌了,不是输在牌桌上,就是输在麻将桌了。”
“我那不是赌!我是在证明……”
“证明?你在证明什么,说下去呀?”
“证明、证明我不会成为姥爷那样的人,也不会……”
“你的神经不会出问题了吧?”
“子圆,我是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这个家,我不要妈妈临终前对你说的话……”
“海波,先不要说这些了,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还钱。老郝父亲的病,无论最终确诊的结果如何,都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我、我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所以,除夕那天你是成心躲在外面,让老郝到家里来找我要钱了?”
“不全是你想的那样。我出去借钱,一分也没借到,老郝又催的急,所以……”
“与其这样,你还不如早跟我说了这事,家里的钱暂时都借给月朋进货用了。这可怎么办?短时间内,我去哪里能借到这么多钱?”
“我是不想让你担心。其实几天前,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还给老郝,可惜我的运气……”
王海波兀自说着,眼前恍惚又是花花绿绿的一片,那夜在赌场赢的钱似乎又堆在了他的面前。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王海波急忙用牙齿咬住舌头,一扭脸,看见方子圆飞快地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串人名,凝神思索一会儿,又划掉几个。他心生惭愧,悄悄穿衣起床,下厨房煮粥去了。
匆忙中,那些复印件不知怎么被带进他的衣服里,不经意间,又掉在了涵墨的房门前。
方子圆和王海波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被一向早醒的涵墨听到了,他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听了个大概,知道除夕那天郝伯伯所为何来,心里正生着王海波的气,忽见他走出来,路过自己的房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落在地上。
涵墨没出声,等王海波走过去,他轻轻开了门,伸手取走那一摞复印件,关上门,从头看起来。虽然有很多不认识的字,他还是看的很认真。
客厅里的电话铃响起,涵墨顺手拽过外套,将复印件塞进衣兜里,塞好了,跑出去接电话。
电话是王海莉打来的,让涵墨和爸爸妈妈提前吃早饭。一会儿,大姑父会开车来接上他们一家,一起回王家庄。
风的繁体字是风,里面住着冬眠的“虫”儿,它注定是要醒来的。
于是,每年总在立春的前几天,冬的风中便有了些许母性的柔和,太阳的笑容也不再那样惨白僵硬了。
王父站在巷口的风中,等候一双儿女携家带口的到来。这兄妹俩各自结婚后,两家人约着一起回来,还是第一次。他不由地想起去年今日,王母虽然病着,可是还在他的身边,齐齐整整的一家人围桌团聚,一个也不少,多好啊!
而今,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腿疾,又将王父快速推入第二次婚姻。
王海波恼恨王父薄情,大闹了一场后,连家门也不愿踏进半步。杏花的儿子春山也是,他不愿母亲为了他而再嫁。寒假到了,他没回来;过年了,他还是没回来。只在电话里说他一切都好,兼职做了几份家教,每天的课程都排的很满,没时间回家。
王父常常一个人在杏花熟睡时叹息。而杏花呢,常常独自一人偷着抹泪。
人啊!为了一个活着,常常由不得自己。为了一个好好的活着,委屈求全的,常常就不会是一个人,也不会是一时的事了。
王父又想起王母,她走了,终于走出了半生的委屈。可是他呢,他又何尝没有委屈?在三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他将一颗真心都捧给了她,却始终没能走进她的内心。
可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好像谁也没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将不能改变的一切都归之于命运,这或许也是放下过往,好好活下去的一种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