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父在人世间的日子不多了,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暗淡下去,心里却依然放不季月朋。趁他不在的时候,季父同方子玉单独谈了一次。
“子玉,从你和月朋结婚的那天开始,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的女儿了,你能答应爸爸一件事吗?”
“爸爸,我也是。您说吧,无论什么事,我都会答应的。”
“月朋对你是一片真心的,只不过在他娘面前常常心不由己罢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月朋曾经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他也是无心的,被动的,你一定要原谅他,不要离开他,好吗?”
“爸爸,我答应您。这一生,除了月朋,我的眼里、心里再也没有另外一个男人了。如果离开他,我只会选择孤独终老。”
“你们两个是不会分开的。望舒是个好孩子,你们要遵照他喜欢的方向发展,他将来会很有出息的,你和月朋以后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
“日子的好坏,不过是各人心里的感受。有人坐拥金山,依然烦恼不断;有人吃穿不愁,便觉快乐无边。我一向对物质生活没有多大奢望,只求一家人能相亲相爱、健康平安、各自做着喜欢的事情,就是莫大的幸福。”
“孩子,你知道吗?这一点是我特别看重你的。珍惜自己的所有,不羡慕别人的拥有。看似平常,真正做到却很难。”
“爸爸,我多么希望您一直好好的,能看到这一天。”
“不要难过,爸爸现在已经看到了,以后也会看到的。”
“是我和月朋对不起您,没能早些时候将日子过好,让您放心。”
方子玉有些哽咽地说完,低下头去。
“孩子,千万不要这样说。你一向太重感情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听爸爸一句话,有些人或事会藏在一层窗户纸后面,当你猜出个大概,又不能面对它,接受它时,就不要靠近它,更不要捅破它。”
“我出嫁前,爷爷也嘱咐过这样的话。十几年前的那一夜,我站在老家堂屋的窗外,屋里妈妈和姐姐的对话刺痛着我的心,我很想捅破那层窗户纸求证时,爷爷的话忽然从天上落下来,我听从了,才和月朋走到今天。”
“你放心,我在临终前,会让月朋承诺几件事,其中包括戒酒。他只要戒了酒,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爷爷有一枚随身带着的铜钱,跟随了他大半生。我出嫁时,爷爷送给我做了结婚礼物,意在让它提醒我,为人处世要圆中有方,方中有圆。可是,我始终没能做到。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中,我所能做的只是躲开一切伤害我的人。月朋常常责怪我肚量小,没有宽容心。有时看他夹在我们婆媳之间为难的样子,我也不忍心。却始终学不会‘冷在心里,笑在面上’的那一套,以此来维持表面的和谐。”
“在月朋的心里,凡是他娘说的话,做的事,从来都是对的,即使有了错处,也不是有意的。孩子,你并没有做错,躲开她才是最好的选择。爸爸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后,只想息事宁人,也是能躲着她,就尽量躲开。”
……
听说季月朋的父亲得了癌症,手术急需用钱,有老客户了解他的为人,喜欢他一贯的豪爽仗义,更觉得钢材的价格不会再继续下跌,于是付了70%的现金,预定了部分存货,解了季月朋的燃眉之急。
季月朋还清一笔到期贷款的本息 ,余下的钱也足够给季父治病,才松了口气,开车回家。他来不及上楼回家,打开车库的门,取了方子玉为他准备好的一张简易折叠床,还有一个大号旅行袋,里面装着季父平时喜欢吃,又不舍得买的几样糕点和小咸菜。
为了节省开销,方子玉还给季月朋买了一大包杂粮煎饼和一箱方便面,又煮了二十多个新腌制的薄荷咸鸭蛋。
费了好大的劲,季月朋终于将折叠床在后备箱里安放妥当,又顶着冒出汗的脑门,开车去了季月青的家中,接上季母,匆匆赶往省城。
昨天下午,当季月朋开着车,还没有驶出省城的繁华时,季父已调整好了思路。
夜里的一间病房,与以往不同,呻吟声在两个病患的聊天中渐次消失,是季父和老稽在聊天。
这两位姓氏同音不同字、同是肺癌晚期的人相隔千里,相遇病房,没有同病相怜,而是自觉遇到了知音。两人聊着聊着,一拍即合,决定合力实现共同的愿望。
第二天一早,季父和老稽找到主治医生,恳请他出面帮忙,做通各自儿女的思想工作,自愿放弃为父治病,而又能感到心安。
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第一次站在办公室门前,亲自目送他的两位病患离去。他俩的背影很瘦弱,脚下的步子却带着节奏,送出内心的坚定与平和。
朝阳的一缕光辉穿过病房长廊尽头的一扇窗,缓缓搭在他俩的肩膀上,似一条金色绶带的流淌。
这次,老医生真正动情了,他抬手擦去眼角涌出的泪花。
季月朋领着季母,披了被夜色浸润的寒气,一脚踏进病房,耳边响起了低低的,极力压抑着的啜泣声,他的心猛的一沉,目光急忙投向季父的病床。见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瘦长的身体将原本窄小的病床衬的宽大起来,心中不觉涌起一阵难言的痛。
季母随着他的视线,抢前一步,奔向那张病床。
“月朋他爹,你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季母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焦急与关切。
“你怎么也来了?”
季父缓缓睁开微闭的双眼,看着季母,轻声问。
“家里的那些事再大,也比不上你生病住院要紧,我不赶过来照顾你,怎能安心呢?”
季母嘴上如是说着,心里疼的却是那些花出去的,以及将要花出去的钱,眼里又有泪涌上来。
季父冷眼看着她别过头去,又习惯性地撩起衣角,擦着眼泪。
“这个可恶又可憎的女人,又在众人面前做戏了,这眼泪可不是为我流的。”季父心里想着,生出反感,不由提高了声音说:“你放心吧!你只管把心好好地放在肚子里头,我马上就出院回家了。”
那压抑的啜泣声忽然随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冲出病房,冲进走廊。长长的走廊里,马上回荡起不被约束的痛哭。
“哎!可怜呢!真是可怜!”
“临了临了的,怎么就成了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呢?”
“孩子,我不治了,赶紧带我回家。早晚都是死,我要你们陪着,死在自家的床上,才能合眼。”
“他要是不做手术,选择保守治疗,回家静养着,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想干点啥就干点啥,不但少受些罪,说不定还能多活些日子。”
……
走廊里的哭声,引发了病房里的议论。
老稽说的最起劲,季父不时帮他敲敲边鼓,老哥俩仿佛不是才相识了几天,而是一辈子。
二人配合默契,没有半点罹患绝症的悲哀和颓废。
季月朋听明白了,那哭着的女子的父亲,不久前死在了手术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