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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陈正南不停地打马,也不停地在心里骂自己无知,夜里居然不知道警醒,竟敢放心大胆地睡,让人轻松地给偷了个精光。

直到近中午时分,陈正南才追上一辆往北的两挂马的马车。

靠近那辆马车后,陈正南策马逼近马车夫,让他停下来,对方有些不解,更不愿意停车。

他便立刻从腿上摸出尖刀,指着车夫喊:“你车上有贼,他偷了我的银子!”

那马车夫听了这话,立刻给惊到了,很快停了马车。

陈正南将自己手中的缰绳放在车夫手里,拉开车厢门,赫然看见赵学成和另外五个旅客坐在车上,正惊慌地看着他。

“你给我下来!”

刹那间,那股杀人时的狠劲又出现在陈正南的脸上,他凶狠地把刀子递到赵学成的胸前,逼着他从车上抖着腿走了下来。

陈正南从车夫手中接过自己的马缰绳,对他说:“你们走吧!”

马车远去,陈正南用刀逼着赵学成离开大路来到路边小树林里,吓唬他:“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赵学成看着他手中的尖刀,摇头。

“我爹是强盗的爷!你敢偷我的钱,你是不想活了吗?你说,怎么办?”陈正南呵斥道。

赵学成眼见无法逃脱,尖刀逼在面前,听对方的意思也不是正经人,只得从肩膀上摘下包袱,从里面取出陈正南的银钱,交还给他。

陈正南用刀逼着赵学成跪到一边,收了自己失而复得的银子和铜钱,之后掀开对方的包袱,发现里面除了两件破衣服之外,一些闲书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身上还有钱吗?”找回了自己的钱,冷静下来之后陈正南问道。

赵学成从身上摸了几下,取出七个铜钱放在面前说,哭丧着说:“你的钱我一文没花,这是我的钱,我就这些了。我,我也是走投无路了,实在是没办法,才做了这丢人的丑事。”

“你和我说的去河南送信是假的?”陈正南问他。

赵学成点头:“是假的,我,我是大同人,去太原府考举人不中,之后又被人骗了,流落在街上替人抄写,后来实在混不下去了,这才回家。走到这里连回家的路费也没了,这几天我每天都只能吃晚上一顿饭。”

“这次,你有没有骗我?”陈正南思忖片刻,问他。

“大兄弟,这次我说的真的是实话,我是从太原回来的,步行已经走了快半个月。”说着,赵学成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看着面前的黄草。

陈正南一时间想到了为命逃亡的自己,这时不禁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他收起刀,从自己的银包里取出一两多的一块银子扔在赵学成面前:“这够你回家的路费吗?”

赵学成哪里敢信自己眼前的一切,惊着:“兄弟,你这是要给我的吗?”

陈正南点点头:“嗯。”

赵学成立刻站了起来,又下跪向陈正南磕头:“兄弟,你真是天底下头号善人啊!太谢谢了!”他说完,眼泪水哗地流了下来。

“后会有期!”

陈正南看着赵学成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便上了马,循小路往东而去。赵学成看着他远去,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踏上回家的大路。

此后的路上,陈正南格外惊心,一路少言,食宿小心,只一心着力向东赶路。

第四日正午,陈正南到了一个叫徐油坊的镇上。他找了一家马车店,随便吃了简单的饭,喂了马,要了房间休息到午后,出来便去后院牵自己的马,准备上路。

刚出门,迎面一位老人正好走过来,两人撞个满怀,老人差点跌倒。陈正南连忙伸手扶住老人,连声道歉:“对不住,老伯,都是怪我。”

那老人也不理他,推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反复打量他的脸片刻后说道:“你请过来!”

老人说着往外走,到了店门前不远处的卦摊上坐下,又冲他招手。陈正南只得走过去,说道:“抱歉老伯,我有事在身,不打算测字算命。”

那老人脸色微变:“你的命,哪里还要算!你有什么事能比你的命重要吗?”

听了这话,陈正南立刻怔住了,片刻后只得走过去坐了下来,一时默然无语。

那老人问道:“你此刻欲往何处?”

陈正南道:“去保定府。”

老人问:“何事?”

陈正南回道:“想去学生意。”

老人察观他神色,摇摇头说:“差矣,往东去,你必失了性命。”

陈正南忙问:“那是为何?”

老人也不看他,立刻取了笔纸,书写起来,片刻间一挥而就,将写好的字放在他面前。

只见那纸上面写道:“向南则顺,遇阳便停,环水得安,有玉而福,四君相伴,财善一方。”

陈正南看着纸上的字,不禁有些惊慌,一时间又不知其意。

这时老者道:“我不收你一文钱,你快些走吧。我是看你生有良善之相,却大难临头。我是替你可惜呀,只愿你能听我的话,快快去吧。”

老人说完,起身昂然而去。

陈正南愣了片刻,把那张一时间看不懂的纸放在怀中,取出十文钱放在桌上的砚台下,去后院解了马缰绳,上马往东而去。

到了镇中心十字街口,陈正南正思忖着那纸上的意思,忽然看见街边的山墙上贴着几张盖了官印的告示,他凑近一看,在两张纳税征徭的告示旁边,赫然贴着一张“缉捕”公文,上写:

缉拿协查:杀二人命案凶嫌陈氏,名政,年十七岁,太谷人氏,长方脸,面皮白净……

看到这里,陈正南只觉得脚心发凉,脸上发热,血往脑门上冲,差一点从马上倒下来。

他心中暗叫不好,四下里一看,还好无人注意到他,便慌地立刻拍马便行,向南而去。

陈正南知道,此刻他必须要相信那算命老人的话,尽管他不知道接下来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向南则顺”,这句话他还是明白的。

就在那时,他忽地想到,自己的名字是正南,这正合了老者要他“向南”啊,这是天意,还是巧合呢?

此后的旅程陈正南一路向南,过了黎城之后,更是不敢往大的城镇去,专门住小店,沿途远远观察集市上的公文告示。

这时,陈正南忽地想到,说不定官府的人查到他有在保定府的亲戚,正差了捕快在那儿等他入网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惊了一身冷汗。

四天后,沿途再也看不见捉拿自己的缉捕文告。到了此时,陈正南才算松了口气,但另一个更大的担心又摆在了自己面前,保定府去不成,那自己又该往哪里去呢?

一路向南,自己到底要去南方的哪里?自己终究要在哪里落脚,哪里又是自己的归宿呢?

正想着,他远远看见前面有个不知名的市镇,便拍马快步,到得镇上,寻了个偏僻的马车店住下。

那天晚上,起了北风,天变得特别冷。

次日清晨陈正南早早起来,先去马厩看着店伙计喂了马,饮水,自己又拿出六个钱买了些草料备着,拴在马屁股旁边。

他自去了吃罢早饭,洗了脸便出门上马,从小路行了一段往大路上奔,向南而去。

行到半日,风便有些紧了。

陈正南的面前,路途遥遥,行人稀稀。雪,忽然间就下了起来,才一个时辰,路面就一片白茫茫了。

想着眼看离过年不远,自己却一个人漂泊天涯,前途漫漫,生死难料,陈正南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几乎泣下。

这时,马儿走得渐渐慢了些。北风像刀子似的猛刮。雪,像柳絮一般的雪、像芦花一般的雪、像蒲公英一般的雪,在空中舞,在随风飞。

眼看着雪花飘落下,陈正南心中发颤,之后他便鼓励自己: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什么都不能怕!一定要活下去!

人生原本就祸福难料,不论我将来的结果如何,我准备好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有了气力,不再伤感,双膝夹马,连抽数鞭摧马疾行。

到了日中,陈正南身上冷得厉害,却依然看不见集市,找不到落脚的车马店。他有些后悔,自己应该早上出门前先问清店里伙计,然而行已至此,只得继续向前而行。

眼见马儿雪中行走有些艰难,渐渐弱了力气,陈正南便下马取出草料,在道边喂马。那马吃完干草,自个儿舔了几口雪,打了个喷嚏,摇摇尾巴。

陈正南打小便伺候过自己家的骡马,知道如何爱惜牲口,不忍立刻上马,便牵了马而行。

那雪越下越大,四下里无雪野茫茫,整个世界都成了白色大幕,道边的大树僵硬如铁,连呼吸的空气似乎也要凝固起来,无法吸入口鼻。

一人一马艰难行了半个时辰,脚下的雪越发厚实,陈正南见无法再走,便向远处离大路最近的村子走去,想讨个宿头,落脚休息再说。

进了庄子,只见村子里关门闭户,四下里除了风的声音,雪的亮光,人畜皆没有动静。风雪中,庄子里,门户前,连个玩雪的孩子也没有。

陈正南见村里大多数都是土坯房子,砖瓦房人家稀稀数户,更有一些人家干脆全是柴草房。他便选了离自己最近有院的砖瓦房走去。

“啪,啪!”

陈正南小声地敲门,但没有反应。他只得加了些力气,又敲了几下。

片刻后,有一婆子从里面问道:“外面是谁啊?这大雪天的。”

陈正南答道:“我是过路的,在雪地上实在是走不动了,想在这里打扰你,讨个落脚。”

那婆子答道:“这事我做不得主,容我禀报主人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近五十岁的老汉开了门站在陈正南面前,那人白面黑须,身材结实,看上去有些面善。一只黄狗吐着白气,摇着尾巴过来反复闻陈正南身上的气味。

陈正南谦恭地道:“大叔,我过路此地,在雪地上实在是走不动了,想在你这里讨个落脚。我身上有盘缠,照付你饭钱、住宿钱,只请大叔照顾一二。”

那老汉身材健壮干练,像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上下打量了陈正南,笑道:“我这里不是旅店,要是住店,还得请你再往南走八里多路。”

陈正南意识到自己语言不妥,忙陪笑道:“老伯,我有失言之处,还望谅解,请给个方便,照顾一二。”

老汉拉开院门:“谁出门走路也不能背着自家房子走,是吧?快请进来。”

说着,他接了陈正南手中的缰绳,牵到正院东边的马厩里,拴在槽上,又上了些草料。

马厩里有三头耕地的黄牛,两匹马和一头毛驴。

陈正南打量着房屋前后院舍,看出这是户殷实的人家,且居家有些许讲究,四下里的耕田农具摆放整齐,地面平整干净,不是个普通农家。

老汉引着陈正南进了西厢房,里面摆了一张床,有小木桌,方凳两只,一个书柜,里面放着一些经书子集,和一些农经的、阴阳的书本,墙上挂着斗笠之类的杂物,看上去爽利整洁,像个年轻人的书房。

“敢问贵姓?”主人家顺手拿了块布,擦拭床上、桌上、凳子上的灰尘。

“哦,晚辈姓何,何标。”陈正南熟练地报出这个假名。

“哦,我姓钟,大号仁轩。这庄子便叫钟家村。你且先在这屋里休息一下,正好我们一家也还没有用饭,且等下我们一同用吧。”

陈正南道了谢,钟仁轩便关了门出去了。

陈正南从窗子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雪,一时间不禁茫然,感觉自己如同身在梦中。

一恍自己还在愁困之中,转眼间就已经身处这安然的人家房舍,吃饭住宿都有了着落,一时心头放松不已,

这人家房舍布局,和自己家有些相仿,只不过比自己家更宽阔些,院子更大、房子更多、更敞亮。可是自己的家呢,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应该被官家罚没了吗?

爹娘自杀而亡,姐姐呢,姐姐一定受到了自己的牵连,她还在外边逃亡吗?特别是这新年将到的光景,她们一家在哪里呢。自己,这个年该如何去过呢?

忽然,门被推开了,一位相貌温和的妇人,应该是钟仁轩的妻子,抱了被子进来:“客人,饿了吧,饭菜马上就好!”

陈正南帮忙接了被子,那妇人便递给他,自己去放置垫被。

陈正南忙道:“伯母,我还不饿,多有打扰了。”

那妇人停下手里的活,上下打量着他,道:“这不算啥,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你且放宽心在这里歇下,总要等这雪下得停住了,路上可以行走呢,我看得几天下呢。冻住的雪路,骡马容易滑倒伤腿,伤了可是难治。”

陈正南帮着她整理床铺:“实在是叨扰,打扰府上了。”

妇人一笑:“后生,你是姓何?”

陈正南点头:“晚辈是姓何。”

妇人又问:“你眼下可有二十岁?

陈正南:“晚辈十七虚龄。”

妇人点点头:“好,你且休息吧。”她说完推门出去,将门掩上。

陈正南斜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间,想到自己不知道去往何处,不觉有些发愁。

约半个时辰后,一个婆子推门进来道:“小何,请到正房用饭。”

陈正南道了“多谢”,起身随她一同前往正房。

进了门后,只见八仙桌被从条几案下抬出,上面放了六样各色炒菜,有肉有鱼。

四个桌凳围在四方。

看来,中午有四个人一同用饭,他寻思除了钟老夫妇,应该还有他们的儿子,只是奇怪为何到现在没有见到。

谦让一番后,陈正南请钟仁轩坐了主位,自己打横坐了东边。钟仁轩拿了酒瓶、酒盅,倒上酒。

陈正南忙站起来道:多谢老伯,小侄不会用酒,望你见谅,请您随意。”

他此前也曾在家陪父亲多次用些淡酒,但现在逃亡在外,为了处处小心,便婉拒了钟老的好意。

钟仁轩笑道:“现今天冷,用点酒水暖暖身子正好,但饮得感到酒力才好,正值你这一路累了,下午你更可放心睡个大觉。”

陈正南见对方一番诚意,待自己极热诚,便接过一盅酒道:“老伯厚情难却,如此,晚上就用这杯酒陪你老人家吧,只是,我只能用此一杯。”

这时,婆子从外面开了门,一位丫鬟从外面捧了一碗汤进来,放在桌中,转身退出,紧接着,一位和陈正南年龄相仿的女孩同她母亲从外面进来,来到桌旁。

钟仁轩道:“这是小女香兰。”

陈正南忙站起来拱手行礼,那香兰温和淡然一瞥,屈膝给他还了个万福,方才按父亲的安排坐在陈正南对面,她母亲自坐了下首。

陈正南不由得偷偷打量香兰,只见她眉唇间透着一股和善温柔,瓜子脸盘,两颊融融,眼若澄塘,双目晶晶,看上去很是贤惠可人。

此后许久,陈正南每每忆起香兰,还记得那日她头上挽乌鬓,斜飞凤钗,袅娜纤巧,举止大方,看上去极是可爱的神态。

一杯酒下肚,众人一起吃起来,很快便冲淡了陌生感。

钟仁轩与陈正南谈了些天气和旅途行程之类的话题之后问他:“敢问,公子此去何地,在这寒冷的腊月里出门,一定是有急事。”

陈正南已经想好,此后的行程,但有人问自己的旅程目的地,就按赵学成的说法讲一遍,于是说道:“晚生要去河南南阳,给在那里官府做事的大伯父送信,因为奶奶得了病,眼看不好。我自己父母双亡,和老叔、爷奶生活在一起。眼下老叔让我去请大伯回家主持一切。”

钟仁轩点点头:“难怪,原来你这是去送信。”

陈正南想,我手头还真的没信,便直言道:“我手上也没有信,只是去请伯父回来。”

钟仁轩“咦”了一声,片刻后又问:“府上你老叔目下做何事呢?”

“哦--”陈正南有些惊慌,他以前很少扯假话,这一路上的逃亡,逼迫他改名换姓,但没想到眼下还得接着瞎编。

好在他头脑机灵,反应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被自己杀死的两名公差,便随口答道:“我老叔在本地县衙里做事,管的是库房钱粮。”

“哦,好,原来你们是官宦之家啊。”钟仁轩看着他,点头微笑。

一时,香兰早早用好了饭,才又瞥了一眼陈正南,道:公子请慢用,失陪了。”

她起身后微微躬身,点下头,便先去后面了。陈正南还了礼坐下,一时几个人也就吃罢了饭,婆子和丫鬟过来收拾了桌面,捧了茶上来。

喝了茶,钟仁轩和陈正南聊了会儿天,见他有些困倦,便起身送他去厢房里歇下。

陈正南这些天来旅途劳累,打尖、下榻的马车店乱哄哄的,还一路提心吊胆,万分小心,真是吃不好睡不安,眼下得到如此热情款待,在软床香被上躺下便觉得格外温暖,解衣躺下后,他便很快呼呼大睡起来,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

且说陈正南睡下后,钟仁轩夫妻也回到卧室。

“你看这后生如何?”钟仁轩问他妻子。

“是个实诚人,一个路人罢了,你问这为何?”他妻子不解。

“我觉得他和我们香兰很是般配,你意下如何?”钟仁轩问。

他妻子很是吃惊,满脸疑惑地问道:“人家只是个送信的外乡过路人,什么底细都不知道,你怎的有这个念头?难怪你居然让香兰抛头露面的,不成个体统。”

钟仁轩微微一笑:“呵呵,你还有所不知,这后生和我们说的不是实话。”

“哦,你如何知道?再说,一个不讲实话的人,你怎么倒想将我们香兰配给他?”他妻子更惊。

钟仁轩说:“你且听我说来,第一,他说他是送信的,手头却没有书信,这岂不是怪?第二他老叔和伯父都是在衙门里做事,全是舞文弄墨之人,怎可能不写封书信,只让一个孩子大过年的往外跑?这第三呢,他明明是有急事出门,遇这大雪的天气却没有着急之色,反而有忧凄伤感之气,我看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或是负气离家,或是在家里惹了谁人生气,不敢待在家里,只得在这大腊月里出来。”

“既然这样,且不知底细,你怎的还敢让香兰--”他妻子听他说了这些,也觉得有理,但更有不解。

“你有所不知。”钟仁轩叹了口气,说:凭我的眼光,断不会看错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的底细,但我观他神色气度不是普通后生,且他眉宇间没有邪恶凶险之象,唇嘴间有忠厚之态,额上有富贵之气。所以,我是一心想招他为上门为婿,不知你的意思——”

他妻子听他说完这些,没有言语。

原来,钟家原本有两子一女,可惜长子幼年早夭,另一子前年夏天河中戏水时抽了筋,因而失了性命。唯一在世的儿子死后,夫妻两人一直为家中后继无人发愁,就想招人做上门为婿,却苦于遇不到合适的人家。

“我看这后生眉清目秀,人才英俊,谈吐大方得体,你不觉得很好吗?”钟仁轩问。

“既然你如此说,那就依你吧,只是,这事真的可靠吗?”他妻子仍然有些放心不下。

钟仁轩微微一笑:“这个,你还信不过我,我这些年阅人无数,看人,何曾走过眼?”

他妻子见他如此自信,又加之自己对陈正南印象也不错,便点头同意,之后又思忖道:“可是,这事谁与我们说和呢?”

“这个不劳你操心,且交由我来办就好,我只要你有个态度就好。”钟仁轩轻击桌面,点着头对他说。

这一觉,直睡到眼看黄昏之时,陈正南才从深梦中醒来。穿衣正坐,他恍然间突地想到何家木工班,有恍如隔世之感。

起身踱步,陈正南见书架上的那些闲书,看上去久无人阅,便上前翻看。

突然,他发现一堆书中居然有一本《绘图鲁班经》,书上已经积下厚厚的灰尘。陈正南不禁喜出望外,这本书他之前偶尔听过,据传可是厉害,但早已脱了市,是手捧着钱也买不到的神书。

他忙取在手中,拍了灰打开来看,见这书乃明代初年浙江人所编,赫然是一本民间木匠师的专业用书。只见那扉页上印有“南京递匠司司承周言校正,丙寅年清秋月编绘”之类的字样,这书全书完整、图文并茂、字迹清晰。

仔细看去,这书第一卷讲的是介绍行帮的规矩、制度以至仪式,大型施工的工序,选择吉日的方法,说明了鲁班真尺的运用,论述木匠的工具由墨斗、曲尺、规、刨、锯、钻、凿、锤子构成,不一而足。

第二卷讲的是包含棋盘、屏、床、桌、椅、凳、箱、柜、香几在内的家具34种,囊括了普通人家及皇宫所有各式家居用具。

第三卷讲的是农具的基本尺度和式样,小自牛犁、木耙、搏斗、木筛、纺纱的纺车,浇水的水车,大至绞盘、翻车,流水舂米转盘、榨油台等等不一而足。

第四卷讲的是各种宫殿、衙署、庙宇、礼堂、祠堂、园囿、民居房屋建造法,到凉亭水阁式止。

第五卷讲的是军队兵器制造,无非战车、粮车、云梯、了望台,营寨栅栏、拒马、攻城车、巨弓、短驽、诸葛连环弩、箭杆、木牛流马、木炮各类等等。

这五卷的内容全都详解了结构及制作过程,叙述中前文后图,以图释文,文中多为韵文口诀,还介绍了鲁班尺、曲尺的规格、图式和使用方法。

书中最后还提到建造各类房屋的吉凶图式72例,版面为上图下文,构成都是一张图附加一首诗的形式,文字说明多为阴阳五行、吉凶风水对盖房造屋的影响。

陈正南翻看一会儿之后,简直如五雷轰顶,好似一个人认字学习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书,没摸过毛笔,这日突然到了学堂之上首见如山的书,笔墨纸砚一大片,当即就呆了。

这日下午,陈正南片刻不闲捧书阅读,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黄昏时间,外面有人敲门,丫鬟从外面推门进来,放了一盆热水在他面前的凳子上:“公子,请你净了手,我们老爷请你去正堂用茶。”

陈正南忙起身道谢:“好,我这就过去。”他随即洗了脸,出门往正屋里去。

外面,雪已经小了很多,如雾如尘。

这时,陈正南看见香兰和丫鬟两个人正在玩雪,追着、闹着,看见他,两人都安静下来,随后便往后院去了。

那一刻,陈正南忽然想到了李红娟,想到了那个他一生中再也见不到的人。这样想的,不禁心里有些忧伤。

就在那时,香兰走到转角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便消失在转角处。

陈正南到了正屋,钟仁轩正端坐在八仙桌旁看一本书,见他进来,忙起身让他坐下,从茶壶里为他斟了杯茶,问他睡得如何。

“多谢老伯,”陈正南答道,“这一觉我睡得很深,真是多谢,真不知将来该如何报答你们。”

“区区小事何须报偿,人生在世,都有山高水低之时,但凡人有难处,天公总会安排他人相助。你我在这大雪天相聚在寒宅里,这是天意啊,也算得上是缘分。”钟仁轩说。

“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晚辈有幸得遇,更不胜感激。”陈正南道。

“公子客气了。不知公子可曾读过些什么书?钟仁轩问。”

陈正南就把自己在学堂里读过的书本说了一遍。

“那公子可有意要考个功名?”钟仁轩问。

陈正南连忙起身答道:“之前晚辈顽劣,不听劝教,家父后来便安排我去学了木工,所以现在已断了功名之念。”

钟仁轩叹道:“那也甚好,人生在世,说白了无非都是活命吃饭,有门手艺,那便是衣食无忧。只是不知,你学的木工里哪一门呢?”

陈正南回道:“晚生学的是粗木工,细木工的活,一般的桌凳我也可以做。”

“那真是难得。”钟仁轩品了一口茶道,“你是大木匠啊,这一行在我们这一方很是稀奇。我们这边请人造房,修建祠堂,都是从西边的孙集上去请,还时常请不到。”

陈正南道:“晚生也是才出师不久,实属勉强、勉强。”

钟仁轩向他请了茶,说道:“现下这雪有些住了,你我出去走走如何?我们这一方虽然没有风景名胜,却也有些田园风光可以看看。”

“伯父如此好意,自当从命。”陈正南答道,他说着忙站起来,饮尽杯中的茶水,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请钟仁轩先行。钟仁轩略有谦让,便先行走出去,心中对他的谦恭之礼甚是满意。

当下两人出了院门,一直走到村外,只见一片银色的田野大世界呈现在他们面前,广袤无垠。

村子、田地里都静悄悄的,仿佛整个天下只有雪花在轻轻飘落,在上演着一场洁白的精彩,把四下里装扮成一个粉妆玉砌的银色世界。

面前的土地上,像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往远看去,四野里遥遥无极的冰雪风光分外妖娆。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闲谈间走到一处田边,钟仁轩指了指面前的田地,说道:“此处往西90多亩地便是老夫的田产,北边还有一块地有30多亩,是年前不久才买下的。这些地中间祖上传下来30多亩,其余的,都是我这些年常去口外做些皮货生意,挣了些钱置办的。”

陈正南道:“伯父真是有为之人啊,失敬。”

钟仁轩道:“哪里,只不过好在没有败坏了祖上所留下来的家业,倒也没有辱没先君,没让先人难堪。”

陈正南有些疑惑,不知对方为何向自己展示家财,诉说自己的本事,感觉他有炫耀之感,但又看不出他有得意之色。

两人四下里走了走,但见这大雪中银装素裹的风景里,远山隐隐,小河边浓密的柳树林如黛如烟;荷塘沟渠,尽显幽幽;树木苍苍,天色茫茫。

钟仁轩道:“公子自幼读书,不知诗词这一块,也有涉猎否?”

陈正南道:“小时候也读过几句李杜,只是不曾专门上手。”

钟仁轩道:“小何,今日你我观这雪景岂不美哉,壮哉!何不试成一首?”

这突然的邀约,让陈正南有些措手不及,不禁有些愣怔,只得道:“只是儿时读过千家诗,后来便入熟读经书,这诗词雅句,晚辈早就生疏荒废了。”

钟仁轩道:“勉为其难的话,也就罢了。”说完放声大笑。

陈正南只得赔笑,少顷,他四下里走着,回身看了看村庄旁边的小桥杂树,又遥望家乡的方向,远山如淡眉虚恍,又踱了几步后,思索片刻,他轻声道:“钟大叔,我已经有了,”然后吟道:“

寒色孤村幕,悲风四野闻。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鸥鹭飞难辨,沙汀望莫分。野桥梅几树,并是白纷纷。”

钟仁轩听他呤完,不觉大惊,品读其中一二,更是连连点头赞叹:“好诗,好诗!真乃好句。”

陈正南笑道:“钟叔叔过奖,小侄献丑了。”

钟仁轩道:“何公子不去考个功名,真是委屈了这才情啊。”

陈正南道:“惭愧,惭愧。”

炊烟四起之时,欣赏着这漫天飞雪,恍若仙子故里的洁净冰雪尘世,两人往钟家走去。其时,路上那雪下得又大了起来。

陈正南不禁说道:“几年没见这么大的雪了,真漂亮。”

钟仁轩说:“这是一场好雪啊,瑞雪兆丰年,明年的麦子收成一定好!又是一个丰收年。”

两人进了院子,走向正房,只见堂屋门口站着一位比钟仁轩年长几岁的男子,那人蓄着黄黑的胡子,目光正直直地看着走过来的陈正南。

钟仁轩走上前说道:“这位是我族兄四哥仁浩,他也是本村的里正。四哥,这位便是路过此地的小何。”

陈正南连忙躬身施礼:“伯父,晚辈有礼了。”

钟仁浩拱了手还礼,说道:“小何果然一表人才。请!”

钟仁轩招呼两人进屋,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桌中间放着热气腾腾的铜火锅,炭火正红,火锅已经烧开,冒着热气,堂屋内两侧各放了一只炭火盆,室内格外暖和。

这时,丫鬟端了热水拿了新的手巾进来,请三人净手入席。陈正南是客人,但他谦让坚持,最后还是钟仁浩兄弟先后净了手,三人分才宾主入座。

晚宴中,钟仁轩的妻子和香兰没有出席,只有那丫鬟和婆子不时过来上菜添汤,招呼着侍候席面。

面对这热情的场面,陈正南此时已没了拘束,也放下了防备之心。

三人喝着酒,聊天,谈论雨雪天气,说到了刚才在外面游逛,钟仁轩自然就谈到了陈正南才做的新诗,重新呤了一遍,钟仁浩听罢,不禁站起来击掌叫好,之后更是逐句点评,连连夸赞陈正南,酒便喝的更是畅快,席间甚是融洽,三人很快都有了酒意。

这时,只见钟仁浩与钟仁轩敬酒时,微微点头示意,两人举杯互敬。

片刻后,那丫鬟出去了不久,又从外面进来,俯身靠近钟仁轩说:“老爷,外面有孙家集的人来见您,说是有事要和你谈。”

钟仁轩站了起来道:“我先失陪,你们二位慢用。说完。”他说完便随丫鬟一同走了出去。

钟仁浩和陈正南又喝了一杯酒,很随和地问道:“不知何公子可曾婚配否?”

陈正南道:“伯父,晚辈还不曾婚配。”

钟仁浩向他靠近了些,说道:“眼下有一门良缘,我想说与你,不知何公子可有意否?”

陈正南说:“伯父,晚生家境很是一般,现在又在有事的旅程上,怎敢--?”

钟仁浩道:“这个自然不是个事,若你有意,待你南去回来之时,我们再谋划这个事情,这样说来,你意下如何?”

陈正南有些迟疑。他知道今生再也没有回家的可能,父母此前曾给自己订下一门婚事,那女孩叫李红娟,早已成了空谈。眼下自己如此光景,居然有陌生人要给自己做媒,吃惊之余,他又担心自己害了人家,故不知如何回答。

正犹豫间,钟仁浩又说:“这样,我先说与你听,如果你有不中意或是不便之处,就当我没说罢了,待雪停了,路好之时你再走你的路就是。”

见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陈正南只得说道:“如此,多谢伯父了,愿闻其详。”

钟仁浩饮完面前的杯中酒,陈正南端起酒壶为其斟满。

只听钟仁浩说道:“我要给你说的这门亲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这家门弟弟仁轩的独女香兰,想必你一定已经见过了。”

陈正南闻听此言,不禁一愣,之后又不由得心头暗喜。

他对香兰的印象从第一次见到就很好,作为青春年龄的男子,本能的他自是喜欢清丽可人的女孩,但因自己的处境凶险,家境艰难,自然丝毫不敢有非分之想。

但现在这一桩天大的好事摆在自己面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钟仁浩端起酒杯笑盈盈地看着他,问道。

陈正南道:“伯父,晚辈对香兰姑娘的印象很好,她自然是一等一的人才。只是晚辈的情况--实在是不敢高攀啊。”

钟仁浩微微一笑:“何公子,我们家中的情况你可能有所不知,且容我慢慢说给你听。”

当下,钟仁浩便将宗仁轩连失两子之后,无比悲痛,现今想招一个上门女婿,将继承钟家的家产,奉养他们老夫妇晚年一事的想法和盘托出。

临了,他还不忘说道:“我仁轩弟弟家境殷实,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只要能成了这门亲事,这钟家万贯家业将来自然都是你们小夫妻的。”

听到这里,陈正南心头怦然而动,他想到自己犯了人命大案,一路艰难逃亡,每天上路都是提心吊胆,担心害怕,如今能有这么个一生一世的落脚安身之处,那岂不是最好的结果?

然而,一想到自己身上的凶险,他又生怕连累这一家善良人家,这样他又迟疑起来,只得低声说:“婚姻这等大事,晚辈不敢轻言;再者,我眼下还有事在身,人在旅途,实在不敢立刻就应承决定这件事情。请伯父容晚辈见了家中伯父、老叔之后,商量一下,得到长辈首肯之后,再回来此地与你再谈可好。”

陈正南心道自己撒了谎,眼下还得将这谎圆上,毕竟自己还要继续按那卦摊的老人的话继续南行。

钟仁浩满意地点点头:“如此甚好,也是理所应当,你虽然没了父母,有伯父、老叔在那也是一样,自当请教他们,这事当然要有长辈首肯。”

他说着,见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不禁暗喜,端起了杯子,频频与陈正南对饮。

不久,钟仁轩从外面回来,坐下把盏劝酒,丫鬟又进来加了菜,给火锅加些木炭。

钟仁轩见钟仁浩面上有得意之色,便知道事情已经有眉目,更加开心,三人推杯换盏,酒喝得甚是热闹,陈正南被劝得只喝到小醉,饭也没有吃,最后被人扶着送回卧房,倒下便睡。

雪又下了两日,才渐渐住了。

陈正南要动身上路往南去,钟家以雪后路滑,路面冻结,马蹄容易滑倒受伤为由,反复留他住下,待到路面平顺再行。

数日里,每天中午或晚间,那钟仁浩总会过来一趟,三人自然是痛饮一场。

自那日之后,香兰便不再过来与陈正南一同吃饭,她的父母招待陈正南更是热情周到,热汤热菜,问寒问暖,格外亲热。

一日晚间,陈正南饭后看了会《绘图鲁班经》,外面忽然有人敲门,他忙起身道:“请进。”

门开了,钟家的丫鬟从外面走进屋,进屋前还向后面看了一眼,进屋后慌忙地关了门。

“有什么事吗?”陈正南问。

“何公子,”丫鬟涨红了脸,她说着取出一只香囊递给他说:“我们小姐让我替她送给你的。”

“这个,多谢了。”陈正南接过香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丫鬟又说:“我们小姐让我告诉你,她父母的意思她已经知道了。她说公子走后,她会等你三年,只盼你尽快地回来此地。”

陈正南点点头:“请你告诉小姐,我知道了,深谢小姐美意。”

丫鬟“嗯”了一声,回身开门,忽然又站住,回头说:“我们小姐还说,请你一路多加小心,路上须得照顾好自己,这个我差点忘了说。”

陈正南忙道:“知道了,也请你替我多多谢你家小姐,就说我也请她多多珍重。”

丫鬟走后,陈正南手里拿着香囊,恍然出神。多好的女孩啊,我要是没撒谎该多好,那样就能直接留下来了,哪里还要在这快过年的大雪天上路奔波。

然而,和人家说实话也是断不可能的,说不定早让钟家的人给扭送官府了,此刻正戴着大枷锁关在大牢里等死。

又过了两日,路上的雪化尽了,连日天晴。

这日晚上,陈正南向钟氏夫妻请辞,他夫妻二人也不便挽留,只得应允。

走前,陈正南特意提出想带了那本《绘图鲁班经》,以便旅途上可以细看。

钟仁轩自是满口应允,说那是他祖父少年时代为造农具所购,自己全无兴趣,随便拿去。

晚上睡前,陈正南将那书与香兰送的荷包一并仔细包好,放才睡了,他想到要留一件纪念品给香兰,可是手边实在没有应手之物,也就罢了。

次日吃了早饭,钟仁轩夫妻将他们送出院门,反复叮嘱他一路小心。

香兰母亲做了一些甜点、干粮给他在路上吃,整整包了一个大包袱,另外又送了他五两银子盘缠。

陈正南再次向夫妻二人表示了感谢,最后恋恋不舍上马而去。

上大路时,他回首望去,只见钟仁轩夫妻还站在门前远远看着他,这时,香兰也从院里走出来,靠在院墙上望着他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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