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似盈在坟前用树枝画了一个圆圈，将纸钱聚集在圆圈之中，黄色的纸钱在红色的火光之下染上了黑色，火舌下的黑卵在高温下重生，翩翩然孵化为黑灰色的蝶子，大大小小，零零散散，趁着自由，冲上天际。
死了的人或许得到了解脱，但活着的人为她走出了时间而伤心流涕。
最先离开的是凉府送葬的影卫，再离开的是原本云裳阁的姑娘，留下的是无声流泪的梅似盈和顾凌霜。火舌突破圆圈的禁锢舔到了旁边的小草苗，梅似盈铲起泥土将它压死在土圈的边缘。橙黄的纸完全变成了灰黑，这一仪式结束了。又是一层泥土无情的入侵到了黑圈之中，压上了黑色的蝶卵，没有飞起的蝶最终被埋在了泥土之下。
砖头墙后面隆起了土堆，看样子有些简陋，但想起这人生前的样子，又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沈千寒慢慢走了过来，他放下手中的黄白花束，也跪在了坟前。
“你滚。”梅似盈一边灭着火，连看都没看沈千寒一眼。“阿似。”顾凌霜小有警告的埋怨了梅似盈一句。“在姐姐坟前我不想多说什么，沈千寒，别站在这里脏了她的眼。”梅似盈丝毫不让步。
“梅似盈，当时情况特殊，你不要拿你的想法来绑架沈大人。”顾凌霜冷下了脸，她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又不忍心打搅了梅莫盈的安宁，还是站了起身，朝着沈千寒道：“沈大人，抱歉，她就是这么一个冲动的人。我们，先离开吧。”
沈千寒看了一眼坟墓，点了点头，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跟在顾凌霜身后。走了有一段距离，顾凌霜停下了，她仰起了头，眼睛不断瞥向天空，可眼里的泪水还是禁不住积攒，涌出。仰角四十五度，泪水不会轻易流下，这还是梅莫盈告诉她的。
“对不起，这件事，说是完全是我的责任，我也不否认。”沈千寒难受道，“是我带她出去的，没有把她平安带回来，梅似盈怨恨我，应该。”
“是啊，我也没想到，您和焉大人在一起，还有解决不了的人。”顾凌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奇怪，“您也不用过度自责，您不是有心之过，您心里一定是不愿意让莫盈有事的。我会好好和似盈说说。她们两个一奶同胞，从小就黏在一起，感情深得很，怕是要一段时间才能走出来了。”
“谢谢你的理解。我知道这很不合时宜，但有一件事，我还是要和您说。”沈千寒犹豫着说道，“你也知道了小四和九辰的关系，但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九辰当时完全变成了一个小孩，他从七岁就呆在影阁，和小四没有任何的联系。我希望……似盈不要将仇恨转移到九辰身上。”
顾凌霜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放心，似盈虽说任性了点，但她不会连坐的。”
“谢谢你。”沈千寒往梅莫盈那边看了看，“她不想见我，我就不惹她不快了。你和她说，如果她想找我报仇，我绝不还手，这件事，就是我的错，赖不掉的。”顾凌霜还想说些什么，但只觉得越说越错，她心里也有些埋怨沈千寒，也就不再说了。
天上黑云压境。
焉九辰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事，躺在床上睡觉。这个链子栓的他只能朝着一边睡觉，他的胳膊都麻了。焉九辰烦躁的翻了个身，仰面朝上。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焉大人，您在吗？”焉九辰觉得这声音耳熟，但一时间记不起来是谁，他坐起身，看着那个塞不进去的衣袖，稍微拿小毯子裹了裹，朝着外面道：“在，进来吧。”门被轻轻推开，焉九辰目光聚集在了那个姑娘脸上，眯着眼睛想了一会，他想起来了，这是凉雨的丫鬟小小。
“你是小小吗？”焉九辰问了一句。
小小笑了：“焉大人还记得奴，您之前偷偷和大少爷私会的时候，奴还帮着你们做过隐瞒嘞。”“瞎说，谁和他私会。”焉九辰笑了，看着小小手中的饭盒子，挥了挥手，“什么好吃的？我看看。”
小小把饭盒放在焉九辰面前的桌子上，帮着他打开，一边忙活一边说道：“大少爷特地吩咐给您送的吃的，这绿豆糕还得给您安排上呢。”焉九辰心里凉了一下：看来凉雨是知道这件事的，但是他没有管。
小小把饭盒里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拿着饭盒道：“焉大人您慢用，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再和奴说就行。”焉九辰点头，勉强笑了一下：“谢谢你。”小小目光不自觉朝焉九辰右手的铁链上瞟了一眼。焉九辰看到了小小的目光，大大方方的把手露出来，笑着道：“新装的，好看吗？”小小心头一酸，赶忙跑了出去。焉九辰叹了口气，双手撑着下巴，看着桌上的菜，最终盯上了那盘绿豆糕。
小四……他心里想着。四哥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内心收敛，绝不会做落头匪的头目这么大的事。他的样子和性格，也不会让他去做一番大事。焉九辰这样想着。可既然是这样，梅莫盈死于小四之手，沈千寒为什么要把他锁在这里呢？他感觉自己有些敏感，甚至产生了强烈的想去看看小四的愿望。
梅似盈一直跪在墓前，无声流泪，已经浑身无力，最终晕倒在了坟前。顾凌霜赶忙扶起她，她想把她背到背上，一个阴影突然罩住了她们。顾凌霜一惊，一转头，沈千寒已经蹲了下来，他把手放进梅似盈的小腿弯处，把她抱了起来。顾凌霜注意到了沈千寒膝盖处的一片泥土。他对顾凌霜道：“我送她回去吧。”顾凌霜木然脱口而出：“不！”沈千寒一怔，看着梅似盈和梅莫盈相像的脸，低下头：“不会有任何事的。莫盈刚走，这里还是不要少人的好。”
“你们两个一起回去吧。”传林处飘来一个声音。凉雨走在前面，茶韵儿跟在后面，两人皆是一身白衣，茶韵儿右侧脑袋上别了一朵小白花，手里捧着黄白相间的菊花。
“大少爷，茶小姐。”顾凌霜作揖，沈千寒微微弯了弯身子。“我俩守着，你们送似盈姐回去休息吧，等她醒了休息好了再回来。”凉雨看着梅似盈道。茶韵儿看着沈千寒怀里的梅似盈，又看了看眼前的坟墓，无奈苦笑道：“双生子都是难以善终的，这或许，是一种天意。”她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了梅莫盈坟前，单膝跪下，将菊花放到坟前，双膝跪下，两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凉雨和茶韵儿在这守着，顾凌霜也放心，她看向了沈千寒，沈千寒也在看着她。她叹了口气：“走吧，沈大人。”
凉雨跪在茶韵儿旁边。茶韵儿深吸了一口气，脸蛋鼓了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将嘴里的气吐出去。“我和你不熟，不知道和你说什么。我来呢，也不是为了吊唁你，是为了我的姐姐。我们都是双生子，离开的都是姐姐。本来我很羡慕你俩的，我经常到凉府来偷看你俩练剑，看你俩下棋，看你俩打闹……现在好了，天人永隔，我们都一样了。梅莫盈，若是你有心，便在地府里找找一个叫茶歆儿的人。你没有见过她，她和我长相一样，只不过脸上有些纹路而已。你告诉她，我不怨她，也很想她。”茶韵儿自顾自说着，看着一个黑黄相间的大长虫子爬了过来，她欠了欠身，让大虫子爬走，“梅似盈在凉府，凉景冥勉强算得上是我姐夫，凉府的事我不会撒手不管，若是你真能帮我带到信，我会帮你照顾好梅似盈。我倒是相信你的。”
“莫盈姐，你安心走吧，我会照料好似盈姐的。”凉雨跟着说道。
两个人陷入沉默。茶韵儿跪了一会，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对凉雨道：“地上凉，你的膝盖要是受不住就坐起来吧，一个人就够了。”凉雨没动，有些倔强道：“我没那么矫情。莫盈姐是凉府的人，要守着也是我守。”“随便你吧。”茶韵儿叹了口气，“你要是一会也晕在这，我可不抬你。”“说了我没那么矫情。莫盈姐墓前呢，别把她气得爬出来。”凉雨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很抱歉说起这件事，但我对死人真没什么概念。”茶韵儿像是入了定，只有嘴在动，“我见过很多死人了，人无论怎样都是要死的。怨气重的，变成鬼族，没有怨气的，转世投胎，分分合合还是要相见的。所以，我并不悲伤。”
“你对我娘也是这样的感情吗？”
“那不一样，她死了，就是真正的魂飞魄散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沉默。
“你见过上一世的我吗？”
“不认识，芸芸众生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我倒是很好奇，我姐姐是狼妖，你爹是个人，你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当时我太震惊了没仔细想，现在我有点怀疑了。”
凉雨愣了一下，偏着头看向茶韵儿。
茶韵儿留意到了凉雨的目光，睁开眼，她的瞳孔缩的很小，露出了白多黑少的狼眼：“人可能会喜欢上妖的形态，但妖是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人的，为了鱼水之欢的除外。”
“咔哒”一声，焉九辰心里一阵狂喜，他试探性地抽动了一下。沈千寒大概是不了解他的手型，这个镣铐有点大，他尝试着便把手抽了出来。
他的手边红红的，刚骨头缩的有点疼，大拇指下方还被擦破了一点皮，但这都不是问题。他甩了甩手，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前听了听外边的声音，只有一阵鸟叫。他便将手戳开了门上的一层纸，两侧没有人看守，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焉九辰像一条小蛇一样在凉府游走，见到人就躲一下，随手在草地里抓了一只小老鼠。他凭着记忆走到了凉府的地牢之处。房间外有两个影卫像是在无意中转圈，焉九辰躲开了他们，从一边的屋顶上爬过来，掀开几块瓦片，走到了房梁之上，然后一块块地将瓦块拼了上去。做好这一切事务之后，他小心地沿着房梁走，顺着房梁爬了下去。
成功落地之后，焉九辰看着手中的老鼠，笑了笑，放它走了。看来没什么用，还以为会摔下来呢。焉九辰想着，他看了看外面，由于这里的位置较为隐蔽，影卫在巡逻的时候不能离得太近，以免适得其反，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瞅准时机，在两个影卫离得距离都比较远的时候，他火速跑上前，扭动废弃桌子旁的一个小猫木雕，地板缓缓打开了。
他在地上捡了一根木棍，走下地牢的时候用火光引着，关上地牢。
一片黑暗和血腥袭来，焉九辰没有内力庇护着，他只能捂住鼻子，衣服是刚洗，鼻间还有一种清新的皂荚气息。
地牢里关着各种各样半死不活的人，他属实没想到凉府的地牢里会有这么多人。远处还有几个人呻吟的声音，近处的人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是一团还在喘气的肉饼。
一个人猛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脚，焉九辰眉头一皱，熟练地把脚抽回来。影阁也有这种地牢，情况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他一个一个小房间仔细地找着。小四这种重刑犯被关到现在外貌应该不会太好看，他看的格外仔细，在一个较大的牢房里，他看到一个人，双手被绑，双脚被缚，下面坠着一个大铁球。他身上的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落，头发遮住了脸，不知道样子。
焉九辰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尝试着叫了一声：“小四？”他像是没听到，没有反应。焉九辰把火把移进了一些，又叫了一声：“四哥！”笼子里的人猛然抬起头，又低下了：“我想说的，我都说了，你们想要的，我不会再多说一句。”
“你何必呢？反正你都说了这么多了，不如一并说了，还能少受点罪。”焉九辰好言劝说。
小四勉强撑起脑袋，从头发缝隙里看着焉九辰，没说什么。
“你看你现在，受着没必要的刑罚。我可是知道，凉府的刑罚是很厉害的，我印象里最狠的一次，好像是把一个不知道什么人，折腾了三个多月，人都变成一滩烂泥了，还在喘着气呢。你说你为什么要杀梅莫盈呢？本来还可以有一条活路的……如今死局已定，你死了，没人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就算被你那帮落头匪抠出来鞭尸，那时候你的魂儿已经摆脱了肉体，体会不到疼痛了。既然逃不过一死，何不让自己痛快些呢……”焉九辰小嘴不停，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小四不知是听进去没有，一直在盯着他看。
“喂，你没死吧？”焉九辰见自己得不到回应，双手把着栏杆把脑袋往里伸了伸。
“你再……近一些，让我看看你。”小四声音细小。
“我进不去啊四哥。”焉九辰扒着栏杆，“能进去我早进去了。”
“你想进去干什么？”一个凶狠的声音传来，焉九辰吃了一惊，赶忙转头，是一脸怒容的梅似盈。“似盈姑娘。”焉九辰有些尴尬地站起来，朝梅似盈做了个揖，“令姐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抱歉完了就想来放走凶手？”梅似盈灼灼逼人。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我和梅莫盈姑娘虽算不得交情深厚，但毕竟同为凉府之人，再怎样我也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啊。”焉九辰有些委屈。
“他是来给你们当说客的。”小四说道。
梅似盈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想干什么。是啊，焉九辰，你和我姐姐没有什么交情，但这里面关着的，可是你的亲兄弟，孰轻孰重，你当然分得清。”
焉九辰心里漏跳了一排，他一时语塞，没有说出话来，只是转头看向了披头散发的小四。“谁是他亲兄弟？我向来过的潇洒自在，是落头匪的老大！谁敢高攀跟我论兄弟？”小四像一个野兽一样在笼子里吼着。
焉九辰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朝梅似盈道：“别血口喷人，我的家人长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吗？”“你当然不应该知道，不然怎么装作已经断绝关系的样子，救他出去呢？”梅似盈的眼里全是嘲讽。“小四！”焉九辰感觉身体瘫软，他手扶着栏杆，“你和我说！你是不是他！”
“不！是！”小四一字一顿，说的坚决。
这样的回答让焉九辰心里凉了半截。如果真的不是，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和他扯上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怕连累他而急于撇清。“四哥……”焉九辰尝试着叫了一声，眼里顿时蓄满了泪。那时候他们都还小，爹妈的打骂是四哥帮他挡下的，他没有饭吃，四哥从嘴里挤下口粮来喂他，最后两个人都舍不得吃而在食物面前一起挨饿。小四的喉头也发酸了：“谁是你四哥，少他妈乱认人。”声音明显变了。
“梅似盈，你打开笼子，让我确认一下。”焉九辰转头向梅似盈道。
梅似盈冷笑一声：“目的暴露了吧？你想的倒美。”
“焉九辰！”沈千寒几乎是飞奔过来，一下子插在他和梅似盈中间，一把抓起他的胳膊，“我还是太信任你了，你是不是天生就喜欢被绑着？”
力道之大，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要被拧断了。他忍着疼，指着笼子里的人道：“沈千寒，你是不是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他是落头匪的头目，是杀了梅莫盈的凶手！”沈千寒朝着焉九辰吼道，他真怕焉九辰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我知道这些！我问你他和我是什么关系！”焉九辰瞪着眼睛朝沈千寒吼，眼眶里没有承受住一颗泪水的质量。
“我和你没有关系！”小四在笼中吼。
“你他妈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焉九辰情绪要崩溃了。
沈千寒眼见情形不对，他硬拉着焉九辰走：“你疯了！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我连认我亲哥的资格都没有吗？沈千……”话没说完，梅似盈用剑柄朝着他的后脑来了一下。“你……你这是做什么？”沈千寒本来是把焉九辰往前拉，一回头焉九辰已经软软的倒下了，他护着焉九辰的脑袋，挡在了梅似盈前面。“他太吵了。沈大人，您是深明大义之人，我也不是丧心病狂之人。我姐姐的死和焉大人没有关系，但他，我不会放过。我相信您也不会不懂得杀人偿命的道理。”梅似盈脸色冷冷的，“希望您能劝劝焉大人，一个有小二十年没见的哥哥，至不至于让他和我闹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