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锅滚烫,牛肉窝蛋粥上热雾滚滚,月光舀了一勺搁在唇边小心地吹着。
利少荣坐在她对面,视线却看向她身侧阴魂不散的高颖。
高颖若无其事看回来,利少荣便收回眼神,朝月光道:“邵家的人没有找到你头上吧。”
问出这句,显然是对前不久的“马彩案”有所关注,也猜到与月光有关。
月光喝了口粥,摇头。
“当时……是不是很难?”
月光咽下粥,注视利少荣道:“没什么,真的,我原本也没有指望会让对方付出多大的代价,只是想,如果能交给法官审判就最好,如果不能,我也努力过了。”
她看到利少荣脸上露出愧疚,可是,他其实不该愧疚的。
利庆鸿死后,利家诸般争端隔三差五便登上报纸头条,她知道那时候,他亦举步维艰。
“已经……都过去了。”月光很笨拙地安慰他,“我们现在不是都好好的吗?”
利少荣轻笑一声:“是。”
让何曼从争产官司中全身而退,自己在集团里终博得一席之地——而今或也称得上“好好地”了。
可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怎么会突然参加综艺节目?”利少荣拿起筷子给她夹菜,亲昵而自然,看得高颖眼皮一跳,“你应该不喜欢在人前露面。”
月光没否认,迟疑两秒,还是没把罪魁祸首供出来——她还不知道该怎样自如地在利少荣面前提及原遗山三个字。
“工作需要。”停了停,又说,“等录制结束,我就回家了。”
利少荣没反应过来:“回家?”
“嗯。”
月光抬眸,他才忽然意识到,她口中的“家”或许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她的家。
利少荣感觉到太阳穴嗡地一声,全没料到会是这样,语气急促地确认道:“回喀喇沁?”
月光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眨了眨眼。
“嗯。”
利少荣大脑一时空白,磕巴了几秒,才找到问题的关键:“不回来了?”
“没有意外的话。”月光说,“不想回来了。”
原遗山也会答应?
利少荣心念电转,脱口道:“他对你不好?”
月光怔了怔:“和他没关系。”
在利少荣困惑的目光里,她歪了下头,思索着措辞。
“三年了,只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上次回内蒙跑马,时间太紧张,也没机会回家看看。现在,该做的事做了,奥敦图娅的骨灰我也拿到了,也没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利少荣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想问,那原遗山呢?你不是爱他吗?
数月前她在日本时发来的简讯,还一字一句历历在目。
——“少荣,对不起。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离开澳洲前你问我,如果遇到原遗山怎么办,我说我们会当彼此是陌生人,我说了谎。”
——“事实上,从十七岁那年开始,我就在单方面地爱着原遗山。或许,直到今天。”
那些话难道是假的吗?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要那样说,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死心?
如果不是,为什么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离开,还言之凿凿?
利少荣想质问,余光瞥见高颖,又抿住唇,片刻后,他轻轻扬起一个笑来,近乎挑衅地想,就算高颖是原遗山的“耳朵”又如何?
他接下来要对月光说的话,并不介意透过高颖,让原遗山听到。
“月光。”
低头喝粥的月光应声抬眸,与他对视,她忽地在他近乎坚决的目光里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紧绷起来。
或许还是来了。
在澳洲那三年他未曾开口,回到海市后他未曾开口,直到刻下——
她郑重地搁下勺子,莫名地,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述的愧悔,以致在他开口前,她眼眶已然潮湿。
她可以说自己这一生没有亏欠任何人,却唯独做不到在利少荣面前问心无愧。
“我好像没有说过爱你。”
利少荣一开口,就知道自己起了一个糟糕的开头。
可那又怎样,他们都见过对方糟糕透顶的样子,他找不到更好的时机同她开诚布公——她要走了。
“但这件事,确确实实,在我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发生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天我去山光道看周三的跑马夜赛,千两百泥地,你一路跑在最前头,霸着内圈,没人能超过去,后来你冲线拿了头马,离开赛道就被排第二的骑师堵在草地上,说你策骑违规,故意挡他。”
月光眼眶微红,露出一点笑来:“我当时和他解释,是马干的,我没想挡他。但他很生气。”
利少荣失笑:“是,他很生气,推了你一把,你就把人家手指头给扭了,后来被告到委员会那儿,停了一周的赛。”
月光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委屈:“他们都不信我,奥敦真的很聪明,她明白自己要跑怎样的位置。她想要拿第一,我知道的。”
想起奥敦,她面上的笑意带了伤感。
利少荣接着道:“那天我从观众席上下来就是要去找你,我没想到你是个女孩,是你和那个骑师起冲突的时候,我走近了才发现的。你不知道我跟了你一路,你从委员会出来的时候哭丧个脸,我上前和你说话,你正在气头上,根本没理睬我。”
那年月光正是芳华年纪,在几乎是完全男性主导的“竞马圈”里,是漂亮、张扬、近乎夺目的存在。
每场跑马下来,都有形形色色的人凑过来添堵,她因此戴上一副“不假辞色”的面具,的确免去了许多麻烦。
当时,利少荣不过是众多想要攀折这支泥地里长出来的花朵的其中一人。
在她眼中,与别的麻烦并无不同。
可谁能想到,多少人碰壁而去,利少荣却始终吊儿郎当跟在她后头,无论她飞到哪个城市,去到哪一场跑马,下场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她问过他一次,你想要什么?
那年她的汉话还没有厉害到可以表达清楚“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这样的句式。
利少荣只是数不清多少次地重复着之前的问题,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她带着困惑,亦是数不清多少次地回绝他,不要。
他就笑起来,一双狗狗眼弯起,很诚恳的样子,和平素张扬恣肆的行止全不相符。
“那我也乐意跟着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干。”
他陪她渡过了整个二十岁,看过她向死而生,带着她远赴重洋。
他给了她那么多,却从未挟恩图报。